李碧華《胭脂扣》

「先生——」 我的目光自報紙上的三十名所謂「佳麗」的色相往上移,見到一名二十一二歲的女子。 她全部秀發以哩膏蠟向後方,直直的,萬分帖服。額前灑下伶仃幾根劉海,像直刺到眼睛去。真時髦。還穿一件淺粉紅色寬身旗袍,小雞翼袖,領口、袖口、襟上緄了紫跟桃紅雙緄條。因見不到她的腳,不知穿什麼鞋。 一時間,以為是香港小姐候選人跑到這裡來繞場一周。 ——但不是的,像她這般,才不肯去報名呢。俗是有點俗,卻天生麗質。 我呆了半晌,不曉得作答。 「先生,」她先笑一下,囁嚅,「我想登一段廣告。」 「好。登什麼?」 我把分類廣告細則相告: 「大字四個,小字三十一個。每天收費二十元。三天起碼,上期收費。如果字數超過一段,那就照兩段計……」 「有多大?」 我指給她看。 「呀,那麼小。怕他看不到,我要登大一點的。」 「是尋人嗎?」 她有點躊躇:「是。等了很久,不見他來。」 「小姐,如果是登尋人啟事,那要貴得多了。逐方計算,本報收九十元一方。」 「九十元,才一?」 「是呀,一般的啟事,如道歉、聲明、尋人或者抽獎結果,都如此。你要找誰呢?」 「我不知道他是否在這裡?不知道他換了什麼名字,是否記得我?」真奇怪,我興致奇高。 一半因為她的美貌,一半因為她的焦慮。 「究竟你要找誰?」 「一個男人。」 「是丈夫嗎?」 「……」她一怔,才答,「是。」 「這樣的,如果尋夫,因涉及相關法律,或者需要看一看證書。」 她眼睛裡閃過一絲悲哀,但彷彿只是為她幾根長劉海所刺,她眨一眨,只好這樣說:「先生,我沒有證書。他——是好朋友。尋找一個好朋友不必證明文件吧?」 我把紙筆拿出來,笑:「那倒不必。你的啟事內容……」 她皺眉:「我們之間,有一個暗號。請你寫'十二少:老地方等你。如花'字樣。」 十二少是他代號?如今仍有間諜?我失笑:「如花小姐,請問貴姓?」 「我沒有姓。」 「別開玩笑。」 「我從小被賣予倚紅樓三家,根本不知本身姓什麼、而且客人絕對不問我們'貴姓',為怕同姓,諸多的避忌。即使溫心老契……」 我有點懊惱,什麼「倚紅」、什麼「三家」、「客人」、「溫心老契」……誰知她搞什麼鬼?廣告部一些同事都跑到樓上看香港小姐準決賽去了,要不是與這如花小姐周旋,我也收工,耽在電視機旁等我女友採訪後來電,相約消夜去。 如今淨與我玩耍,講些我聽不懂的話,還未成交一單生意——且她又不是自由身,早有「好朋友」,我無心戀戰。 「請出示姓名、住址、電話、身份證。」 「我沒有住址、電話,也沒有身份證。」她怯怯地望著我,「先生,我甚至沒有錢。不過我來的時候,有一個預感——」 我打量她。眉宇之間,不是不帶風情,不過因為焦慮,暫時不使出來。也許馬上要使出來了。老實說,我們這家好歹是中型報館,不打算接受一些曖昧的徵友廣告:「住客婦女,晚七至十點,保君稱心」。難道—— 如花說:「我來的時候,迷迷糊糊,毫無頭緒,我只強烈地感覺到,第一個遇上的人,是可以幫我忙的。」 旁邊有同事小何,剛上完廁所,見一個客人跟我講這樣的話,便插嘴:「是呀。他最可靠,最有安全感——不過他已有了……」 「滾遠點!」我趕小何。 但我不願再同這女子糾纏下去。 「如果登這則啟事,要依據手續,登三方,二百七十元。」 她很憂愁。 「好了好了,當是自己人登,頂多打個七五折。」 「但是,我沒有你們所使用的錢。」 「……你是大陸來的吧?」 「不,我是香港人。」 我開始沉不住氣。這樣的一個女子,恃了幾分姿色,莫不是吃了迷幻藥,四處勾引男人,聊以自娛? 「真對不起,我們收工了。」 我冷淡地收拾桌上一切。關燈、趕客。 她不甘心地又站了一會,終於怏怏地,怏怏地走了,退隱於黑夜中。 我無心目送。 小何問:「幹什麼的?」 「撞鬼!」我沒好氣地答。 「永定,你真不夠浪漫。難怪凌楚娟對你不好。」 「小何,你少嚼舌。」我洋洋自得,「剛才你不是認同我最可靠,最有安全感嗎?阿楚光看中我這點,就一生受用不盡。」 「阿楚像泥鰍,你能捉得住?」 我懶得作答。 ——其實,我是無法作答。這是我的心事。不過男人大丈夫,自己的難處自已當。 我,袁永定,就像我的名字一般,夠定,但對一切增加情趣的浪漫玩藝,並不嫻熟。一是一,二是二。這對應付驕傲忙碌的阿楚,並不足夠。 我女友,凌楚娟,完全不像她的名字,於她身上,找不出半點楚楚可人、娟娟秀氣之類的表現。楚,是「橫施夏楚」;娟,是「苛捐雜稅」。 總之,我捉她不住。今晚,又是她搏殺的良機。她在娛樂版任職記者,最近一個月,為港姐新聞奔走。 我收工後跑到樓上採訪部看電視。三十名港姐依次展覽,燕瘦環肥。 答問時,其中一個說她最不喜歡別人稱她為「馬騮幹」或「肥豬」。 我交加雙臂,百無聊賴,說:「別人只稱你做'相撲手'。」 男同事都笑作一團。一個跑突發新聞的回來,拿菲林去沖,一邊瞄瞄電視:「嘩,胸部那麼小,西煎荷包蛋加紅豆!」 有女記者用筆擲他,他夾著尾巴逃掉。選美就是這麼一回事,直至選出十五名入圍小姐。電話響了,原來是找我:「永定,我今晚不同你消夜了,我們接到線報,落選小姐相約到某酒店咖啡館曝內幕,我要追。你不用等。自生自滅。」 我落寞地步下斜坡。 有些夜晚,阿楚等我收工,或我等她收工,我倆漫步,到下面的大笪地消夜去。 ——但更多的夜晚,我自己走。遇上女明星割脈、男明星撬人牆腳、導演遇襲之類的突發新聞,她便扔下我,發揮無窮活力去追索。她與工作戀愛。 影視新聞,層出不窮,怎似廣告部,無風無浪。 走著走著,忽覺身後有人躡手躡足相隨。我以為是我那頑皮的女友,出其不意轉身。 方轉身,杳無人跡,只好再回頭,誰知突見如花。 在靜夜中,如花立在我跟前。 她默默地跟我數條街巷,幹什麼?我誤會自己真有點吸引力,但不是。莫非她要打劫?也不,以她纖纖弱質,而且還學人趕時髦,穿一件寬身旗袍,別說跑,連走幾步路也要將將就就。 「先生,」她下定了決心,「我一定要找到他,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。」 她見我不回話,又再道: 「我只申請來七天。先生,你就同情我吧。難道你不肯?」 「你要我怎樣幫你?」 「我說不上。」她為難,「但你一定會幫到我。——或者,麻煩你帶一帶路,我完全認不得路了。一切都改變了。」 我心裡想,尋親不遇,只因香港近年變遷太大了,翻天覆地,移山填海,五年就換風景,也難怪認不得路。 且她只申請七天,找不到那男人,自是萬分失望。 好,我便幫這小女子一個忙。 「你要上哪兒去?」 「石塘咀。」 「哦,我也是住在石塘咀哩。」 「啊?」她驚喜,「那麼巧?我真找對人了。」 「帶你到電車站。」 一路上,她離我三步之遙。中間發覺她向我含蓄地端詳,十分安心。 我們報館在上環,往下走是海邊,燈火輝煌的平民夜總會。想起我的消夜。 「你餓不餓?」 「——不,不很餓。」她含糊地答。 「我很餓。」我說,「你也吃一點吧。」 「我不餓。」 我叫了燒鵝瀨粉,一碟豬紅蘿蔔。問她要什麼,她堅持不要,寧死不屈。不吃便不吃。何必怕成那樣?好像我要毒死她。 她坐在那兒等我吃完,付賬。 然後我倆穿過一些小攤子。她好奇地到處瀏覽,不怕人潮擠擁,不怕人撞到她,驀地,她停下來。 是一個地攤,張懸些陳舊泛黃布條,寫著掌相算命測字等字樣。攤主人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,抽著煙斗,抽得久了,連手指都化為煙斗般焦黃黯啞。 她坐在小凳子上,瞧我一下。 「好的,你問吧,我幫你付錢好了。」 她感激一笑。順手自一堆小字條卷中抽了一卷,遞予老人。 攤開一看,是個「暗」字。她見字,一陣失意。 我也為她難過。 老人問:「想測什麼?」 她說:「尋人。」 「是吉兆呢。」他說。我倆一齊望向他。 如花眼睛一亮。 她殷切俯身向前,洗耳恭聽。 滿懷熱望。 她期望找到這個男人。是誰呢?如此得蒙愛戀。念及我那阿楚,觸景傷情。 老人清清喉嚨,悠悠地說道: 「這個'暗'字,字面顯示,日內有音,近日可以找到了。」 「他在此?」如花急著問。 「是,」老人用粉筆在一個小黑板上寫著字,「這是一個日,那又是一個日,日加日,陽火盛,在人間。」 如花不知是興奮,抑或驚愕,呆住了。她喃喃:「他竟比我快?」 老人見顧客滿腔心事,基於職業本能,知道可以再加遊說: 「小姐,不如替你看看掌相吧,我很靈的,大笪地出了名的神仙。讓我替你算一算。你找的是誰呀?讓我看看姻緣線——」 她伸出手來。 「呀,手很冷呢。」 老人把火水燈移向如花的手。反复地看。反复地看。良久。 「真奇怪。」他眉頭緊鎖,「你沒有生命線?」 我失笑。江湖術士,老眼昏花,如何謀生?我想叫如花離去。她固執地坐著。 「小姐,你屬什麼?」 她遲疑地:「屬犬。」 然後不安定地望我一眼。哦,屬犬,原來與我同年,1958年出生。不過橫看豎看,她一點不顯老,她看上去頂多二十一二歲。即使她作復古裝扮,帶點俗艷……女人的樣貌與年齡,總是令人費解的。 她仍以閃爍眼神望我。 我很明白。所有女人都不大願意公開她們的真實年齡,何況我只是一個初相識的陌路人?她還在那兒算命呢,我何必多事,側聽她的命運?到底漠不相關。 於是我識相地走遠幾步。 四周有大光燈亮著,各式小攤子,各式人類,燈下影影綽綽,眾人面目模糊,又似群魔亂舞。 熱氣氤氳。 歌聲充斥於此小小的繁華地域: 「似半醒加半醉, 像幻覺似現實裡……」 只聽得老人在算: 「屬犬,就是戊戌年,1958年。」 「不,」如花答,「是庚戌年……」 我聽不清楚他倆對話,因為歌聲如浪潮,把我籠罩。 「情難定散聚, 愛或者唏噓, 彷彿都已默許。 能共對於這一刻, 卻像流星般閃過, 你是誰?我是誰? 也是淚……」 隔了一會,我猜想他已批算完畢,便回去找她。 ——但,如花不見了! 那測字攤的老人,目瞪口呆,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如花坐過的小凳子。 我問:「阿伯,那小姐呢?」 他看也不看我。 一言不發,倉皇地收拾工具,粉筆、小黑板、測字紙捲、掌相掛圖……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隻藤篋中。蒼白著臉,頭也不回地逃走。 轉瞬人去樓空。 我怔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 誰知老人替她看掌相,算出她是什麼命?現兩相驚逃,把我扔在一個方寸地,錢又不用付,忙也不必幫。呼之則來,揮之則去?真可惡,未試過如此:冠蓋滿京華,斯人獨憔悴。 ——別再讓我見到她,否則一定沒好臉色。 我去坐電車。 電車沒有來。也許它快要被淘汰了,故敷衍地悵惘地苟活著。人們記得電車悠悠的好處嗎?人們有時間記得嗎? 電車站附近是一些報攤,賣當日的拍拖報,兩三份一組,十分貶值。順報攤往上走,便是「雞竇」。總有兩三個遲暮私娼,塗上了口紅,穿唐裝短衫褲在等客。她們完全不避耳目,從容地抽煙,有時還買路過的豬腸粉吃,蘸上淤血一般顏色的海鮮醬,是甜醬。數十年如一日。有些什麼男人會來光顧?好像跟母親造愛一樣,有亂倫的醜惡。 正等著,如花竟又來了。 我氣她不告而別,掉過頭去。 她默默地在我身後,緊抿著小嘴,委屈地陪我等車。 電車踽踽駛來,我上車。如花一足還未踏上,車就開了。我扶她一把,待她安定。如今生活節奏快,竟連電車也不照顧婦孺?出乎意料。 上到車上,除了車尾一對情侶,沒其他乘客。他倆盡情愛撫,接吻,除了真正交合之外,無惡不作。 「小姐——」 「叫我如花吧。對不起,剛才我走開了一陣。你不要生我的氣呀!」 「沒關係啦,反正萍水相逢。難道要生氣傷身不成?」我是男人,毫無小氣之權利。 「你要在哪兒下車?」 「就在屈地街,填海區那邊。」 「填海區?」 「是——」她顧左右而言他,「附近不是有太平戲院嗎?」 「哦,太平,早拆了。現在是個地盤。隔壁起了一個大大的商場。」 見她迷惑,便問: 「大概你很久沒到過那區了吧?」 「很久了。」 「在我小時候,太平戲院一天到晚放映陳寶珠的戲。我記得有一齣戲叫做《玉女心》,如果儲齊七張票尾字咭,可以換她一張巨型親筆簽名相的。我幫我姐姐換過。」 「誰是陳寶珠?」 「你未看過她的戲嗎?」 「沒有。我在太平戲院看的不是這些。」 哼,在扮年輕呢。難道我不洞悉?只要講出什麼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測對方是什麼年代的人。她分明在假裝:我看的不是這些……以示比我後期出生。我只覺好笑。 這女人,自以為聰明。其實我早知她的生肖。 「那你看的是什麼戲?」 「更早一點的。」 我愕然,那麼我錯估了。更早一點?於是我開玩笑地數: 「《三司會審殺姑案》?《神眼東宮認太子》?《十年割肉養金籠》?《一張白紙告親夫》?《沉香太子毒龍潭救母》?《清官斬節婦》?《節婦斬情夫》……」再數下去,我僅餘的記憶都榨乾了。 「不不。我看的是大戲。太平戲院開演名班,我們一群姐妹於大堂中座。共佔十張貴妃床,每張床四個座位,票價最高十二元。」她開始得意地敘述,完全沒有留神我的反應。 她繼續:「那時演《背解紅羅》、《牡丹亭》、《陳世美》……」 在她緬懷之際,我臉色漸變,指尖發冷。 「你是……什麼人?」 她驀地住嘴,垂眼不語。 「你是……人嗎?」 她幽幽望向窗外。夜風吹拂著,她鬢髮絲毫不亂。初見面時,我第一眼瞥到的,是她的秀發,以哩膏悉數蠟向後方,萬分帖服——看真點,啊,不是哩膏,也許是刨花膠。她那直直的頭髮,額前灑下幾根劉海,哪裡是最時髦的髮型?根本是過時。還有一身寬旗袍,還有,她叫如花。還有,她完全不屬於今日的香港。我甚至敢打賭她不知道何謂一九九七。賠率是一賠九十九。 我恐怖地瞪著她,等她回話。 她不答。 她不知自哪兒取出胭脂,輕勻粉臉,又沾了一點花露水。一時之間,我聞到二十多年來未曾聞過的香味。 我往後一看,那對情侶早已欲仙欲死,忘卻人間何世,正思量要不要驚動鴛鴦,以壯膽色。如花已楚楚低吟。 「去的時候,我二十二歲。等了很久,不見他來,按捺不住,上來一看,原來已過五十年。」 「——如花,」我艱辛地發言,「請你放過我。」 「咦?」她輕啐,「我又不是找你。」 「你放過我吧!」 我忽聯想起吸取壯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艷鬼:「——我倆血型又不同。」話剛出口,但覺自己語無倫次,我搖搖欲墜地立起來,企圖擺脫這「物體」。 「我下車了。」 「到了嗎?在屈地街下車,中間一個水坑。四間大寨,四大天王,我便是當年倚紅樓紅牌阿姑——」她淒淒地,竟笑起來。 老天,還沒到屈地街呢。只是在一個俗名叫「鹹魚欄」的區域。電車又行得慢,直到地老天荒,也到達不了目的地似的。我急如熱鍋上小蟻,惟一的願望是離開這電車。 「如花,我什麼也不曉得。我是一個升斗小市民,對一切歷史陌生。當年會考,我的歷史是H。」 「什麼是會考?」 「那是一群讀了五年中學的年青人,一齊考一個試,以紙筆作戰爭取佳績。」 「不會考可以嗎?」 「可以。但不參加會考,不知做什麼好。結果大夥還是孜孜地讀書考試。考得不好,女孩可報名參選香港小姐,另尋出路,但男孩比較困難。」 「啊,那真麻煩!」她竟表示同情,「我們那時沒什麼選擇,反而認命。女人,命好的,一生跟一個男人;命不好,便跟很多個男人。」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國的阿姑,溫柔鄉中,零沽色笑。 ——當然,結婚是批發,當娼是零沽。我也有點同情她。 「你會考不好,怎麼找工作?」 「誰說我會考不好?」我不能忍受,「我只是歷史不好,其他都不錯。」 為免她看不起,我侃侃而談:「會考之後,我讀了兩年預科,然後在大專修工商管理,現任報館廣告部副主任——」 後來我覺自己無聊極了。那麼市儈,且在一個鬼面前陳述學歷與職位,只是以免她看不起。說到底,我不是好漢。我痛恨自己。 奇怪,我漸漸不再恐懼,寒意消減,代之是好奇:「你那十二少,是怎樣的人?」 「十二少——」她心底微盪,未語先笑,「他是南北行三間中藥海味舖的少東,眉目英挺,細緻溫文……」 「所以你與他一見鍾情?」 她又一笑。開始賣弄她的客手段:「你幫我的忙,我自把一切都告訴你。」 女人便是這樣,你推拒,她進逼;到你有了相當興趣,她便吊起來賣。 「你不會害我?」 「我為什麼要害你?」 「為什麼揀我?」 「你已經知道這樣多了,不揀你揀誰?」 這女鬼纏上我了!真苦。只見一面便纏上,那男人,什麼十二少,看來更苦命。 「——我有心相幫,若力有不逮,毫無結果,是否保證沒有手尾?」 「一定有結果。剛才測字,不是說他在人間,日內有音嗎?」 見她那麼堅持信念,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還要虔誠,我不便多言,信者得救。 我換一個話題: 「十二少真有那麼多兄弟姊妹的嗎?」 「才不!」她道,「他排行第二。不過當時塘西花客,為了表示自己係出名門,一家熱鬧團聚,人口眾多,所以總愛加添'十'字。他原姓陳。 」 「叫什麼名字?」 「振邦。」 哦,在石塘咀,倚紅樓,蒙一位花運正紅、顛倒眾生的名妓痴心永許,生死相纏,所以他得以「振邦」?嘿嘿。我不屑地撇撇嘴。不過是一個嫖客!如花未免是癡情種,一往情深。 「我被賣落寨,原是琵琶仔,擺房身價奇高,及後台腳旺,還清債項,回復自由身。恃是紅牌,等閒客人發花箋,不願應紙。」 有一晚…… 我專注地聆聽一些只在電影上才會出現的故事情節。 「那晚有闊客七少,揮箋相召。這七少,曾是我毛巾老契——」 「什麼是毛巾老契?」 「王孫公子花天酒地,以錢買麵。阿姑在應紙到酒樓陪客時,出示一方灑了花露水的雜色毛巾給他抹面,以示與酒樓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。」 原來闊客捻花,竟以得到區區一兩條毛巾來顯示威風,與眾不同。為了這毛巾,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價。風月場中,妓女巧立名目,大刀闊斧;大戶引頸待斬,揮金如土,難怪如花洋洋自得。 「就是那晚,遇見十二少。也許是緣分,也許是冤孽,總之,我掛號後,他對我目不轉睛,而言笑間,我也被他吸引。本來為了擺架子,不便逗留太久,流連片刻便要藉口趕下場。」 「但你一直坐下去?」 「不,我還是走了。——不過,埋席時又趕來一次。散席後,邀約七少返寨打水圍。十二少沒有來。我暗示他,三天之後,他來找我……」 就在如花訴說她春風駘蕩、酒不醉人的往事時,電車已緩緩駛至石塘咀。 「糟,要過站了。」 我馬上帶如花下電車。這一回,我讓她先行,免得司機看不見,她還未落定便又開了車。 時夜已深,回首一看,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,她如何找得到「老地方」?真煩惱。她站在那裡,一臉惶惑。此情可待成追憶,只是當時已惘然。 如何安置這個迷路的女鬼? 「你到了吧?」 「我在哪裡?」她幾乎要哭出聲來,「這真是石塘咀嗎?」 她開始認路:「水坑呢?我附近的大寨呢?怎麼不見了歡得、詠樂?還有,富麗堂皇的金陵酒家、廣州酒家呢?……連陶園打八音的鑼鼓樂聲也聽不到了——」她就像歧路迷羊。 「日後十二少如何會我?」 還念念不忘她要尋找的人。 「我怎麼辦?」 忽然之間,她倉皇失措地向我求助。 我如何知道怎麼辦?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變的環境回復舊觀?我甚至不可以重過已逝去的昨天,何況,這中間是五十多年。我同她一樣低能軟弱,手足無措。人或者鬼,都敵不過歲月。啊,歲月是一些什麼東西? 「這樣吧——」我遲疑了一下,「你暫時來我家住一夜再說。」 她點點頭。 我以為她會推辭:不好意思啦,萍水相逢啦,孤男寡女啦,兩不方便啦……一般女子總有諸如此類的顧忌。但如花,我竟忘記她是一個妓女。她見的世面比我多呢。以上的顧忌,反而是我的專利。 我並沒有看不起她。 我在那兒提心吊膽,擔心她夜裡爬上我的床來誘我歡好。 ——真滑稽,在半分鐘之內,我想到的只是這一點。 「你不介意吧?」我還是要問一問。終於我帶她回家。途中經過金陵閣。以前這是金陵戲院,如今建了住宅,樓下有電子遊戲中心。附近有間古老的照相館,櫥窗裡殘存一張團體相,攝於1958年。我也是1958年的。 ——我比如花年輕得多了!雖然我倆生肖相同,但屈指算來,她比我大四十八歲。四十八年,是很多人的一生了。如果如花一直苟活,已是一個龍鍾老婦,皮膚發皺,眼神黯黃。如果她輪迴再世,也是個四十幾歲的人了,既不是中年,又不是老年,真是尷尬的年齡。而她綺年玉貌地在我身畔,只不過因為她的痴心執拗,她要「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」。即使這男人已投胎重新做人,她也要找到他吧。 「先生,我忘了問一件事。你家……方便嗎?你是否已有妻子?」 哦,這真是個令我不好意思的問題。我連與女友之間的關係,也因對方之勤奮上進而岌岌可危。 「我未婚。」急忙轉個話題岔開去,「你不要叫我先生了。我是袁永定。」 「永定少。」如花如此稱呼。 真叫我受寵若驚,我阻止她: 「我們不作興什麼少、什麼少地相稱。你還是喚我永定吧。我名字不好嗎?」 「好,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。簡直不像人的名字。像一塊石頭,或者橋,或者墳墓。」 「不。請別說下去了。到我家了。」我遲早會成為石頭、橋,或者墳墓,何必要她如此提醒?真受不了。 我揀一些充滿活人氣息的狀況告訴她:我家在四樓,一梯兩戶。對戶住的是我姐姐與姐夫。單位是四百,各自月供二千多元。如無意外,他日我結婚生子,也長住於此。在香港,任何一個凡俗的市民,畢生宏願都是置業成家安居,然後老死。就像我姐姐,她是一個津校教師,教了十年。她的丈夫,是坐在她對面位子的同事。天天相對,一起議論著學生,蹉跎數載,只得也議論嫁娶。 我招呼她進屋。招呼她坐。然後我又坐下來。 二人相對,不知該從何說起。 她側身靠坐沙發上,姿態優美。漸漸我才發覺,她沒有正視對方的習慣,因職業的本能,她永遠斜泛眼波,即使是面對我這種毫無應付女人良方的石頭。 做什麼好呢? 我只得搜尋出一些水果,橙和蘋果,切開盛於碟中,請她吃。 「我知你不吃熱的,但水果比較冷。真的冷,我在雪櫃中取出來,非常適合你。」 她吃蘋果。 「夠冷嗎?」我殷勤相問。 她「吃」完了。蘋果尚留在桌面,分毫未損。 「有一次,十二少來我房間打水圍,」如花見水果思往事,「寮口嫂送上一盤水果,都是橙啦蘋果啦,我叫她通通搬走。」 那十二少一定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。 如花說:「我且罵道:十二少是什麼人?搬次貨出來,十二少肯,我也不肯。來些應時佳果。於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、金山提子… …」 你看,一個女人要收買男人的心,是多麼地輕易,稍為用點心思便成。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那纖纖玉手之掌心。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,啊,這是「次貨」呢,真汗顏。不過,回心一想,我討好一個鬼幹嗎?我又不作長線投資。而且,這種女人很可怕。她不愛你猶可,不幸她愛上你,你就別想逃出升天。就是化身為蒼蠅,她也變作捕蠅草來侍候你。即使重新做人,她的陰魂也不肯放過你。 對了,她為什麼孜孜於尋找一個男人? 莫非是「復仇」? 她愛他,他不愛她,於是她非要把他揪出來不可? 但我沒有習慣揭人陰私,也不大好管閒事。如是我那八婆姐姐,她一定熱情如火地交換意見——雖然她的愛情是如此的貧乏、枯燥,與一個男同事相對日久,面面相覷,一生。 不過但凡女子,嫁了的,總是瞧不起未嫁的,因為一個男人要了她,莫不因此而抖起來,對其他單身女郎布施同情。 我那姐夫,三十幾歲,當著校務主任,這微末的權,供他永遠享用。有時,他也對我這王老五布施同情。 窗外,是一間酒樓,酒樓因有人嫁娶,張懸了花牌。電燈泡如珠環翠繞,叫一個紫紅繽紛的花牌更是燦爛,上面寫著「陳李聯婚」字樣。陳和李,都是最普通的姓氏,過著普通人的生活,辦普通人的喜事。 如花憑於窗前。 我只好也憑在窗前。隔她一個窗口位,沒敢接近。 「這是聯婚花牌,」我在作應景對白,「你們那時候嫁娶,也有這樣的花牌吧?」 「我不知道,」如花道,「我沒嫁娶經驗。」 真要命,哪壺不開提哪壺。 「但,我曾經擁有一個花牌。」 十二少買醉塘西,眷戀如花。他與一般客人迥異之處,便是時有高招。一夕執寨廳,十二少送瞭如花一個生花扎做的對聯花牌,聯雲:「如夢如幻月,若即若離花」。 我在五十年後,聽得這樣的一招,也直感如花心蕩神馳。這二人不啻高手過招。我竟然要藉一個女鬼來啟示「如何攫取少女芳心」了。 以本人的IQ,無論如何想不出這一招。我連送情人卡予女友,寫錯一劃,也用塗改液塗去重寫。我甚至不曉得隨意所至,我一切平鋪直敘。像小廣告,算準字數交易。 難怪。難怪我如夢如幻,難怪阿楚若即若離。想不到如花那畢生縈念的花牌,是我的諷刺。如花不知我內心苦惱,又斷續地低訴她與她溫心老契之旖旎風光。諸如人客返寨打水圍,如果她已卸裝,只穿褻衣,也會馬上披回「飲衫」出迎,這是她倚紅樓鴇母三家的教導,以示身為河下人,亦有大方禮儀——不過,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,她就不拘這禮儀了。她這樣說,無非繞了一大圈來展示鶼鰈情濃。她就是吃定了我是個好聽眾。一點也不提防避忌。 當然,如果我說出去,誰肯相信?必一口咬定我是看書看回來的。 往下說,自然也包括了十二少綿密的花箋,以至情書。後來還送上各式禮物:芽蘭帶、繡花鞋、襟頭香珠、胭脂匣子、珠寶玉石……只差沒送來西人百貨公司新近運到的名貴銅床。 ——送予妓女一張銅床?最大方的恩客也不會這樣做。 誰知如花說,後來,他真的送了。十二少父母在堂,大戶人家,雖是家財百萬,但他尚未敢洞穿「夾萬」底,做火山孝子,不過盡力籌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數,購買了來路貨大銅床,送至如花香巢。日後經常返寨享用他的「贈品」。這紅牌阿姑以全副心神,投放於一人身上,其他恩客,但覺不是味兒。為此,花運日淡,台腳冷落,卻終無悔意。二人攜手看大戲、操曲子…… 我不相信這種愛情故事。我不信。 ——它從沒發生過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。 正想答話——電話鈴聲驀地響了。 在聽著古老的情愛時,忽然響起電話鈴聲,叫人心頭一凜,彷彿一下子還回不到現實中。 我拿起聽筒,是阿楚那連珠密炮的聲音: 「嘩,真刺激,我追車追至喜來登,那些落選港姐跟我們行家捉迷藏……」 「你回家了?」 「沒有,我在尖沙咀。她們爆內幕,說甲拍上級馬屁;乙放生電;丙自我宣傳;丁是核突狀王……」 這些女孩子,輸了也說一大籮筐,幸好不讓她們贏,否則口水淹死三萬人。輸就輸了,誰叫自己技不如人,人人去搏見報搏出名,你不搏,表示守規則?選美又不頒發操行獎。所以我沒興趣。但如果沒有這些花邊,阿楚與她的行家們便無事可做,非得有點風波不可。 「你快回家,現在幾點了?趕快跑回沙田寫稿去。」——我其實怕她跑來我這裡寫稿。以前沒問題。今晚萬萬不能。 「我不回去,太晚了,我現在過來。」 她喜歡來就來,走就走。但,今晚,我一瞥如花。她基於女性敏感,一定明白自己的處境。也許她習慣成為生張熟魏的第三者,「老舉眾人妻,人客水流柴」。惟本人袁永定,操行紀錄一向甲等,如今千年道行一朝喪,阿楚本來便潑辣,上來一看……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? 「——你不要來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我要睡了。」 「你睡你的,有哪一次妨礙你?我趕完娛樂版,還要砌兩篇特稿給八卦周刊賺外快。你別擋人財路。」 「早就叫你不要上來,回家寫好了。」 「——」阿楚不答。我彷佛見她眼珠一轉。 「為什麼?你說!」她喝令。 「廁所漏水,地氈濕透了。」我期艾地解釋。 「袁永定,你形跡可疑,不懂得創作藉口。——我非來不可。如果地氈沒有濕透,你喝廁所水給我看!」 「我有朋友在。」 轟然巨響,是阿楚擲電話。 天,這兇惡的女人殺到了。 我怎麼辦? 如花十分安詳:「不要緊,我給她解釋。」 「你未見過這恐怖分子。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與新歡共舞的照片。男明星企圖用武力拆菲林,她力保,幾乎同男人打架。——她是打不贏也要打的那種人。」 「你怕嗎?」 我怕嗎?真的,我怕什麼?如花只是過客,解釋一下,會有什麼事情發生? 「永定,」她又開始她的風情,「你放心,應付此等場面我有經驗。」啊,我怎的忘卻她見過的世面! 「而且,我有事求你,不會叫你難下台。也許,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,可幫我找到。你看,我可是去找另外一個男人的。」 是的,並不是我。 一陣空白。我計算時間,不住看表。阿楚現今在地鐵、的士,現今下車,到了我家門。我在趑趄期間,無意地發現進屋多時,我卻未曾放鬆過,未換拖鞋,甚至鈕扣也沒有解開。在自己的家,也端正拘謹。面臨一個兩美相遇的局面。 嘿嘿嘿,我乾笑起來,順手抄起桌上的蘋果便吃,誰知是如花「吃」過的「遺骸」,嚇得我!門鈴一響,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劍。 門鈴只響了一下,我已飛撲去開門。 門一打開,我們三人六眼相對,圖窮而匕現。 阿楚,這個短髮的衝動女子,她有一雙褐色的眼珠。她用她自以為聰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頂至踵掃一遍,然後交加雙臂望向我。 「阿楚,我給你介紹,這是如花。」 二人頜首。 我拉女友坐下來。她又用她自以為聰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齊衣冠掃一遍。十分熟落地、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隨便一扔,然後脫了鞋,盤坐於沙發上,等我發言。 她真是一個小霸王。 「如花——她不是人。」 阿楚竊笑一下。她一定在想:不是人,是狐狸精? 於是我動用大量的力氣把這故事複述,從未曾一口氣講那麼多話,那麼無稽,與我形像不相符。阿楚一邊聽,安靜地聽,一邊打量我,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懸河,還是奇怪我竟為「新歡」編派一個這樣的開脫。 「她說什麼你信什麼?」 是,為什麼呢?我毫無疑問地相信一個陌生女子的話,且把她帶至此,登堂入室。 ——何以我全盤相信? 也許,這因為我老實,我不大欺騙人,所以不提防人家欺騙我。而阿楚,對了,她時常說大大小小的謊,因此培養了懷疑態度。每一事每一物都懷疑背後另有意思,案中有案。 她轉向如花:「你怎樣能令我相信你是個五十年前的鬼?」 如花用心地想,低頭看她的手指,手指輕輕地在椅上打著小圈圈,那麼輕,但心事重重。我的眼睛離不開她的手指。 「呀,有了!你跟我來。」 「去哪兒?」 阿楚不是不膽怯的,她聲都顫了。 如花立起來,向某房間一指,她走前幾步,發覺是我的房,但覺不妥,又跑到廁所中去。她示意阿楚尾隨入內。 廁所門關上了。 我不知道這兩個女人在裡頭乾什麼,鬼用什麼方法證明她是鬼。我在廳中,想出了二十三種方法,其實最簡單的,便是變一個臉給她看。 ——不過,她的鬼臉會不會猙獰? 二人進去良久,聲沉影寂。 我忍不住,想去敲門,或刺探一下。回頭一想,男子漢,不應偷偷摸摸,所以強行裝出大方之狀,心中疑惑絞成一團一團。 門咿呀一響,二人出來了。 我想開口詢問,二人相視一笑。 「你如今相信了吧?」 「唔。」阿楚點頭。 「請你也幫我的忙。」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,坐定,示意我也坐下來,好生商量大計。 「你們——」我好奇至沸點。 「永定,」她截住我的話,「如花的身世我們知得不夠多。」 「誰說的?」 「你暈浪,問得不好。」她瞪我一眼。 我馬上住嘴,不知是因為她說我「暈浪」,抑或「問得不好」,總之住了嘴。心虛得很。 「現在由我訪問!」她權威地開始了,「如花,何以你們二人如膠似漆,十二少竟不娶你?他可有妻子?」 啊對了,我竟沒有深究這愛情故事背面的遺憾。遺憾之一,由阿楚發問:有情人為何終不成眷屬? 十二少雖與如花痴迷戀慕,但他本人,卻非「自由身」,因為陳翁在南北行經營中藥海味,與同業程翁是患難之交,生活安泰之後,二者指腹為婚。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,芳名淑賢。 「我並沒有做正室夫人的美夢,我只求埋街食井水,屈居為妾,有什麼相干?名分而已。不過……」 如花的惆悵,便是封建時代的家長,自視清白人家,祖宗三代,有納妾之風,無容青樓妓女入宮之例,所以堅決反對,而且嚴禁二人相會。 這是我們在粵語長片中時常見到的情節,永遠不可能大團圓。到了後來,那妓女多數要與男主角分手,然後男主角憂鬱地娶了表妹。 ——也許他很快便忘了舊情,當做春夢一場。 「地老天荒」?過得三五年,他嬌妻為他開枝散葉,兒女繞室,漸漸修心養性,發展業務,年事日高,含飴弄孫,又一生了。誰記得當年青樓邂逅的薄命紅顏? 「你與他分手了?」阿楚追問。 「不,我死心不息。」如花憶述,「一天,鼓起勇氣,穿著樸素衣裳,十足住家人模樣,不施脂粉,不苟言笑,親自求見陳翁。」 「他趕你走?」 「他與我談了一會。至我懇切求情,請準成婚時,陳老太拿出掘頭掃把——」 「以後呢?」 「後來,他偶爾做了一單虧本生意,因為迷信'邪花入宅',帶來衰運,永遠把我視作眼中釘。」 「那十二少,難道毫無表示嗎?」阿楚憤憤不平,「你為他付出這樣多,他袖手旁觀?你要他幹什麼?不如索性……」 如花臉上一片光輝:「他,為我離家出走!」 「哦,算他吧!他住到你家?」 「不是家,是'寨'。」輪到我發一言了。 阿楚白我一眼,不服。 「是呀,一間寨通常三層。地下神廳之後,二三樓都是房間,我因是紅牌,個人可佔一間,其他台腳普通的阿姑,則兩三人同居一房。 」如花答。 「他住到你寨裡,方便嗎?」 「他沒住下來,根本沒這規矩。他另租房子,就在中環擺花街。」 「那你洗盡鉛華,同他相宿相棲去?」 「沒有。」 「二人難道不肯挨窮?」 「不是不肯,是不敢。」 三人默然。多麼一針見血。挨窮不難,只要肯。但你敢不敢?二人形容枯槁,三餐不繼,相對泣血,終於貧賤夫妻百事哀,脾氣日壞,身體日差,變成怨偶。一點點意見便鬧得雞犬不寧,各以毒辣言語去傷害對方的自尊。於是大家在後悔:我為什麼為你而放棄錦衣玉食嬌妻愛子?我又為什麼為你而虛耗芳華謝絕一切恩客? 當你明知事情會演變至此時,你就不敢。如花雖溫十二少,但她「猜、飲、唱、靚」,條件齊全,慕名而來的客人,還是有的。某些恩客,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。如花的故事,延續著。 「十二少靠吃軟飯為生?」 阿楚的訪問,真是直率,而且問題咄咄逼人。眼看如花面色一變,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話來解釋。於是訪問者奸計得逞。 凌楚娟小姐,我心底佩服:你真不愧娛樂版名記。 自她坐下來開始,問題便滾滾而來。我真汗顏,我是人家講什麼我便聽什麼;她呢,人家講得少一點,她便旁敲側擊盤問下去。 果然,如花不堪受辱。 「他沒有靠我養。他有骨氣,不高興這樣。」 「但,一個紈絝子弟,未歷江湖風險,又沒有錢創業興家,這樣離開父蔭跑了出來,他總不能餐餐吃愛情。」 「他去學戲。」 「有佬倌收他嗎?」我想到就說。 「怎麼沒有?」如花為情郎顏面而辯。 「不不,請勿誤會。」阿楚打圓場,「他的意思,是當年的佬倌架子很大,拜師不易。絕對沒有低估十二少。」 「而且,」阿楚乘機再狡猾,「我跑娛樂圈知道,訪問老一輩的伶人時,都說他們當年追隨開山師父時,等於是工人侍婢。」 見如花氣平了,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。 不過,即使如花為十二少的骨氣辯護得不遺餘力,到底,我們還是了解:都是如花的說項。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夾萬之際,他與如花已是太平戲院常客,看戲操曲,純是玩票遣懷。人生如戲,誰知有一天,他要靠如花在酒家開一個廳,挽人介紹大佬倌華叔,央請收十二少為徒,投身戲班。 華叔見十二少眉清目朗,風流倜儻,身段修長秀俊,有起碼的台緣。要知登台演戲,最重要是第一眼。 ——當然,在愛情遊戲中,最重要的,也就是第一眼。 「為了十二少的前途,我對華叔苦苦懇求,直至他勉為其難,答允了。拜師之日,我代他封了'贄儀'美金一百元。」 「那是多少錢?」阿楚問。 「約港幣四百元。」 「你如何有這許多錢?」 「找個瘟生,斬之。」 「十二少知道嗎?」 「他不必表示‘知道’。」 真偉大。我想,如果有個女人如此對待本人,我窮畢生精力去呵護她也來不及。但這樣的錢,如何用得安心? 雖然華叔看名妓面上,徒弟常務如倒水洗臉、裝飯搖扇、抹桌執床、倒痰盂等工作,不必十二少操勞,但賤役雖減,屈辱仍在,新紮師兄要掙扎一席位,也是不容易的。 「十二少有沒有紅起來?」 「不知道。」 「不知道?什麼意思?」我忙問。紅就是紅,不紅就是不紅。 30年代的佬倌,一切立竿見影,不比今日的明星,三年才拍一部戲,年年榮登「十大明星」寶座。她們只在「登台」時最紅。 但我真是一根腸子直通到底。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。 這是如花心上人,她會答「他紅不起來」這種話嗎? 女人通常講「不知道」,真是巧妙的應對,永遠不露破綻。 自此,十二少心情長久欠佳,但覺無一如意事。不容於家,不容於寨,又不容於社會。為了與一個痴心女子相愛,他付出的代價不能說不大。 「有時,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,」如花泫然,「甚至借題吵罵,我都甘心承受。他在無故發脾氣之後,十分懊悔,就擁著我痛哭,哭過了,我對鏡輕勻脂粉,離開擺花街,便到石塘咀。」 她無限依依:「有時關上門,在門外稍駐,也聽到他的嚎哭。」 我眼前仿見一架長班車(私家手車),載著千嬌百媚、滴粉搓酥的倚紅樓名妓,招搖過市。她又上班去了。阿姑的長班車,座位之後豎了一支雜色雞毛掃,絢縵色彩相映。車上又裝置銅鈴,行車時丁當作響。 這側身款款而坐,斜靠座位,盡態極妍的女子,眼波顧盼間,許有未乾淚痕。問世間情是何物…… 我們都不懂得愛情。有時,世人且以為這是一種「風俗」。 我和阿楚,在問了一大堆問題之後,也無從整理。一時間又想不起再問什麼。這都是一些細碎、溫柔的生活片段,既非家國大事,又非花邊新聞。 我們都忘記了前因後果。前因後果都在紅塵裡。甚至,我竟忘記了她為什麼上來一趟。 還是阿楚心水清: 「你們以後的日子怎樣?你為什麼要尋找他?你比他早死?抑他比你早死?」 「我們一齊死。」 「啊——」阿楚叫起來。 我按住她的手: 「不過是殉情,你嚷嚷什麼?」 「永定,何謂'不過'是殉情?叫你殉情你敢不敢?」 「那就要視環境而定了。」 「你敢不敢?」她逼問。 「也要視其原因。」 「即是不敢啦。」阿楚抓到我的痛處。 ——但殉情,你不要說,這是一宗很艱辛而無稽的勾當。只應該在小說中出現。現代人有什麼不可以解決呢? 「不敢就不敢。」我老實地答。 雖然說敢,反悔了又不必坐牢,起碼騙得女友開心,但我真蠢!在那當兒,連簡單的甜言蜜語也不會說。我真蠢。 阿楚不滿意了:「永定,你是我見過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,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!」 「看看我們有什麼好?」如花怨。 ——不久,十二少壯氣蒿萊,心灰意冷,深染煙霞癖。 當時鴉片由政府公賣,謂之「公煙」,一般塘西花客,都喜歡抽大煙,六分莊的鴉片一盅,代價九毫。一般闊少抽大煙,不過消閒遣懷,他們又抽得起。落魄的十二少,卻藉吞雲吐霧來忘憂。 如花無從勸止,自己也陪著抽上一兩口。 漸漸,日夕一燈相對,忘卻閒愁,一切世俗苦楚拋諸腦後,這反而是最純淨而恩愛的辰光了。一燈閃爍,燈光下星星點點的亂夢,好像永恆。 十二少說:「但願鴉片永遠抽不完。」 只是第二天,一旦清醒,二人又為此而痛哭失聲。長此下去,如何過得一生? 一生? 前路茫茫。煙花地怎能永踞?紅不起來的戲子何以為生?彩鳳隨鴉,彩鳳不是彩鳳。但鴉真是鴉。 楚館秦樓,鶯梭織柳,不過是飄渺綺夢,只落得信誓荒唐,存歿參商。 前無去路,後有追兵。真是,如何過得一生? 但覺生無可戀。二人把心一橫,決定尋死。 「你們如何死法?」 「吞鴉片。」 「吞鴉片可以死嗎?鴉片不是令人活得快樂一點的東西嗎?」阿楚懷疑。 「鴉片也是令人死得快樂一點的東西。」如花說,「它是翳膩馨香的麻醉劑。」 「你倆真偉大。」阿楚無限艷羨。 「不是偉大,只是走投無路。」 「二人都吞下鴉片?」 「是。」如花強調。 「怎樣吞?」 「像吃豆沙一樣。」 「十二少先吞,還是你先吞?」 「一起吞。」 「誰吞得多?」 「為什麼你這樣問?」如花又被激怒了,「我都不懷疑,何以你懷疑?」 阿楚噤聲。 我只好跑出來試試發揮緩和的力量: 「——結果是,你先行一步,在黃泉等他,不見他來,對不對?」 「等了很久,不見他來。」 「或者失散了?」阿楚又恢復活潑。 「沒理由失散。我在黃泉路上,苦苦守候。」 「或者一時失覺,碰不上。連鬼也要講緣分吧?硬是碰不上,也沒奈何。」我說。 「所以我上來找他,假如他再世為人,我一定要找到他,叫他等一等,我馬上再來。」 「他怎麼可能認得你呢?他已經是另一個人了。」 「不,」如花胸有成竹,「去的時候,我倆為怕他日重認有困難,便許下一個暗號。」 「什麼暗號?」 「三八七七。」 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 「因為我們尋死那天,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時七分。我們相約,今生不能如意,來生一定續緣,又怕大家樣子變更或記憶模糊,不易相認,所以定個暗號。是惟一的默契和線索。」 「呀,三八——」阿楚忽省得一事。 「什麼?」如花急問。 「三月八日是一個節日。」我告訴她,「婦女節。」 如花皺眉:「我沒聽過,這是外國的節日吧?紀念什麼的?」 一切只是巧合。一個妓女,怎曉得慶祝婦女節?何況還是為情而死,才二十二歲的妓女。婦解?開玩笑。 三八七七,三八七七。 我和阿楚在猜這個謎。 三月八日早已過去。七月七日還沒有來。 要憑這幾個數字作為線索,於五六百萬人中把十二少找出來? 「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方法,」我沒好氣地說,「在每一個男人跟前念:三八七七。如果他有反應——」 「永定,你再開玩笑我們不讓你參加!」阿楚這壞女孩,竟想把我踢出局?這事誰惹上身的?豈有此理。 不過我們也在動腦筋。我們都是這都市中有點小聰明的人吧,何以忽然間那麼笨? 三八七七,也許是地址,也許是車牌,也許是年月日,也許是突如其來的靈感,小小的蛛絲馬跡,一切水落石出。 ——我不斷地敲打額角,企圖敲出一點靈感。 我沒有靈感,我只有奇怪的信念:一定找到他! 在這苦惱的當兒,惟有隨緣吧,焦急都沒有用。折騰了一夜,真疲倦。我又不是鬼,只有鬼,在夜裡方精神奕奕。 終於我們決定分頭找資料,明天星期日,我到大會堂去。 「那我先走了。」如花識趣地、委婉地抽身而退。 「你到哪兒去?」我急問。 「到處逛逛。」 「別走了,你認不得路,很危險。」 阿楚見我竟如此關懷,抬眼望著我。 「不要緊,」如花說,「我認得怎樣來你家,請放心。」 末了她還說:「也許,於路上遇到一個男人,陌路相逢,他便是十二少,就不必麻煩你了。如果遇不上,明晚會再來。」 「餵,你沒有身份證——」話還未了,她在我們眼前,冉冉隱去。我悵然若失。她到哪兒去了?我答應幫忙,一定會幫到底,明晚別不出現才好。 如花,她是多麼地曉得觀察眉眼,一切不言而喻,心思細密。她是不希望橫亙於我與女友之間,引起不必要誤會,所以她游離浪蕩去了。她是一個多麼可憐的鬼,我們竟不能令她安定度過一宵。她的前生,已經在徵歌買醉煙花場所裡,無立錐之地,如今,連錐也無。我很歉疚。 「餵,」阿楚拍我一下,「你呆想什麼?」 「沒什麼。」我怎能告訴她我掛念如花。我忽地記起一直沒機會發問的事,「剛才你們跑到廁所去幹嗎?」 「啊——」阿楚賣關子,「她給我證明她是鬼呀。她不證明,我怎肯相信。」 「如何證明?」 「不告訴你。」她轉身坐下來。 「說呀。」我追問。 阿楚不理睬我,她攤開稿紙,掏出筆記簿,裡面有些如符如咒的速記,作開始寫稿狀:「你別吵著我趕稿,我要趕三篇特稿。」 算了,我不跟她拉鋸,說就說,不說就不說,難道要我牽衣頓足千求百請嗎?於是不打算蘑菇下去。見我收手,阿楚又來勾引: 「你不要知道嗎?好吧,告訴你,她讓我看她的內衣。我從未見過女人肯用那種勞什子胸圍,五花大綁一般,說是30年代,簡直是清朝遺物!」 說完我倆笑起來…… 大會堂的圖書館有一種怪味,不知是書香,還是地蠟,抑或防蟲劑。嗅著,總有朝代興亡的感覺。 紅底黑字的對聯是「聞得書香心自悅,深於畫理品能高」。 ——不知如何,我記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:「如夢如幻月,若即若離花」。這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兩副對聯了,一個是寬天敞地,一個是斗室藏春。你要黃金屋,還是顏如玉? 我瀏覽一下,發覺沒有我想找的資料,便跑到參考圖書館去。當我仍是莘莘學子之一時,我在此啃過不少一生都不會用得著的書本。何以那時我寒窗苦讀,如今也不過如此。當年我怎麼欠缺一個轟烈地戀愛的對象? ——不過如果有了,我也不曉得「轟烈」。這兩個字,於我甚是陌生,幾乎要翻查字典,才會得解。 「小姐,我想找一些資料。」 「什麼資料?」一個戴著砧板厚的眼鏡的職員過來。 「所有香港娼妓史。特別是石塘咀的妓女,有沒有關於她們的記載?」 那女人瞅我一眼: 「請等等。」 然後她跑到後面給我找書。 我見她對一個同事私語,又用嘴巴向我呶了一下。這個老姑婆,一定把我當做鹹濕佬。真冤枉,本人一表人材……「對不起,」她淡淡地說,把幾本書堆在櫃檯上,「沒什麼娼妓專書,只有《香港百年史》和這幾本掌故。」 我只好道謝,捧到一個角落細看。我又不是那個專寫不文集的黃,她憑什麼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隨? 我不看她,光看書。 翻查目錄,掀到「石塘咀春色」,企圖自字裡行間窺到半點柔情,幾分暗示。 香港從1841年開始闢為商埠,當時已有娼妓。一直流傳,領取牌照,年納稅捐。大寨設於水坑口,細寨則在荷李活道一帶。 大寨妓女分為:「琵琶仔」、「半掩門」和「老舉」……我一直往下看,才知道於1903年,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閉,悉數遷往剛剛填海的荒蕪地區石塘咀。那時很多依附妓寨而營業的大酒樓,如杏花樓、宴瓊林、瀟湘館、隨園等,大受影響,結束業務。 不過自1910年開始,「塘西風月」就名噪一時。在1935年之前,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。花團錦簇,宴無虛夕,真是「面對青山,地臨綠水,廳分左右,菜列中西,人面桃花,歌樂昇平」。及後禁娼…… 但文字的資料僅止於此,虛泛得很。 我還有緣得見幾幀照片,說是最後一批紅牌阿姑。有一位,原來也是「倚紅樓」的,名喚花影紅。不過她比不上如花的美,而且又較豐滿。真奇怪,何以不見如花的照片? 對了,原來如花早已不在了。 他們在1932年吞的鴉片。 我靈機一動,忙還書,又商借別的。 「小姐,」我斯文有禮地向她招呼,免生誤會,「對不起,我想再藉舊報紙的微型菲林。」 「幾年的?」 「1932年。」 「1932年?」她找出一本冊子來,「沒那麼早。」 「最早的是幾年?」 「最早也要1938年。」 嗯,那年如花已經死了。 「麻煩你了,不大合用。」我轉身想走。 ——啊不,三八年? 「小姐小姐,」我興奮得大聲地喚,「我要藉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!」 我之所以興奮,是因為想到,會不會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報紙上,刊了有關十二少的消息?那天可是他再世為人的出生日?可有一點線索供我追查下去?我只是區區一個廣告部副主任,得以兼任偵探,做夢也想不到。一邊想,一邊笑,催促之聲音也大起來。 「先生,在圖書館中請保持安靜。」 她給我的印象分早已是「丙」,不,也許是「丁」,所以一見我表情有異,更防範森嚴。 「這卷微型菲林是星島日報1938年下半年的,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。」 她登記了我的姓名住址,身份證號碼。在登記身份證號碼時,一再复看,證實無訛。怕是一見勢色不對,諸如我出言不遜,意圖非禮,或公共場所露出不文之物,她們便馬上去報警。 ——都是我自己不好,研究娼妓問題走火入魔了,樣子也開始變得像急色的嫖客。我讓那步步為營的女職員安裝好菲林之後,便按掣察看。由七月開始,逐天逐天地看,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國事。 但,看到七月七日,我也找不到任何資料。我只知道當年的賣座電影是《陳世美不認妻》。士多卑厘果占賣一元五毫八仙一瓶。飲咕很時髦。副刊的文章是《青年如何讀書報國》。又因戰事已經爆發,香港也受波及,報上提到日軍,都用一個「×」或空白格子代替,有些稿件的位置開了天窗,植上「被檢查」字樣……已是亂世,誰有工夫顧盼兒女私情? 我很失望。花了半天的時間,毫無頭緒,還遭受女人的白眼。如果那女人好看一點,也是無妨,但她又長得……算了,我對美女的標準,竟然在一夜之間提高不少呢。 當我自大會堂圖書館出來時,普天是爛漫陽光。 只有我,因為空手而回,甚是無聊,一如沒上電芯的收音機、沒加水銀電池的計數機、沒蠟燭的燈籠、沒燈的燈塔、沒燈塔的海。 腦中充斥著三八七七的舊報資料:陳世美不認妻、士多卑厘果占、讀書報國、「×」侵華行動、「被檢查」…… 沿著電車路,信步行至中上環,那個站,是我與如花一同上車的站。 咦,往上行,不是南北行嗎?如花偶爾提過,十二少當年是南北行三間中藥海味舖的少東。於是移步上行,誰知,我也認不得路了。 這裡有新廈,有銀行,就是不見老店。在一間賣人參的高麗店子門外,老頭給我遙指: 「這邊不是南北行,往西行才是。文咸西街,知道嗎?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,知道嗎?以前——」 沒等他說完,我連連謝過。我怕他又給我惹來另一個故事,那我此生也必得在30年代的風塵中打滾了。不,一宗還一宗。先解決如花的這一宗。 這南北行一帶,雖已破舊立新,面目全非,但間中還可見殘存的老字號,木招牌,漆了金字,兩旁簪花。店里高高懸著風扇,一邊排了木桌,木桌上有算盤。整條街,瀰漫著當歸的香味,聞著聞著,魂魂魄魄都不知當歸何處 星期天,大部分都休息。一些不休息的店鋪,稍稍張了半扇門,裡頭有不知歲數的老人在搧著折扇,閒話家常。牆上有毛筆寫的該店裡的貨品名稱:珠珀猴棗散、清花玉桂、金絲熊膽、老山琥珀、正龍涎香、箭爐麝香、公母犀角、金山牛黃、珍珠冰片……我完全不懂得是什麼玩意。 「餵,你找誰?」突然有聲音問。 我嚇了一跳。 始知我在這木門外,已不自覺地怔了好一會兒。定過神來,連忙謙恭地向這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說: 「阿叔,你好,吃過了飯嗎?」 「什麼事?」 「——」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,「你這兒是不是姓陳呀?」 「不是。」 「附近有沒有哪間店的東主姓陳?」 「問這幹什麼?」 幹什麼?我只見裡面有年邁的伙計在挑揀花旗參,花旗參攤在斗籮上,他們分類分大小,好樣的揀在另一個小窩籃中。 「——是這樣的,我祖父專營花旗參,以前在附近也有店鋪。後來舉家移民到——英國去。這次我回來,代他探訪故舊,姓陳,叫……叫什麼振邦… …」我的謊言也算及格吧。 「我不認識這個人。」他在思索,「姓陳的?三十幾號一列以前好像是姓陳的,不過後來轉賣了給人。其他我不知道,我們後生一輩不知道這麼陳年的舊事。」 不知道陳年舊事是對,但怎麼還稱自己為「後生一輩」?這年頭,男男女女都不服老。 「謝謝。」 別過這「後生一輩」,便往三十幾號進軍,莫不是三十八號?沿途,也見有海味店在起貨,門前掛了牌子,專售象牙、蚌殼、蝦米、腰果、燕窩、魚翅、鮑魚、海參、冬菇,竟還有鴨毛。鴨毛有什麼用? 然後我找到了。 正正對著我的是一個大木牌,寫著地基工程公司。 ——對了,由三十號至四十二號A,一列店鋪早已拆卸,現今是頹垣敗瓦一片。 「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」。 於南北行逛了一會,不得要領。 小巷中有一檔攤子,在賣一些食品,我走過去,見到一堆堆黏黏膩膩的東西,問得是「糯米糍」。這種糯米糍是濕的、扁的。裡頭的餡是花生、豆沙、芝麻。看來是一種甚為古老也許有五十年曆史的食品。我每款買了三個,預備給阿楚和如花做點心——我也學做一個周到的男人。 回到家,才是下午。 我開了啤酒,放了些音樂,昏昏沉沉的,猜想十二少是一個怎麼樣的男人。那時西裝並不盛行,不過以堂堂南北行少東的身份,一定衣履煌然,不穿西裝的時候,或長衫或短打,細花絲發暗字軟緞。走起路來,浮浮薄薄。他的重量,是祖上傳下來的重量,譬如錢,譬如店,譬如一個指腹為婚的妻子。根本他就毋需為自己鋪路。他只以全副精神,去追踪如花的眼睛。他追踪她的眼睛。她追踪他的眼睛…… 昏昏沉沉中,我以為自己在塘西買醉。 門鈴響了,在這個琥珀色的黃昏。啊,原來不過是我那住隔壁的熱情過度的姐姐,捧來半個西瓜。 「餵,怎麼星期天也在家?」 「我剛回來吧。」 「阿楚又不陪你?你真沒用。」 「她挑了幻燈片給八卦周刊做封面,那是她的外快,要趕的。如今生意難做,大部分周刊連夜開工齊稿,空了十五個名字的位,等三兩句側寫便付印。大家鬥快出版。」 「我不關心哪本周刊出得快,我只看不過你追女仔追得慢!」 真煩。好像上帝一樣,永遠與世人同在。雖是獨立門戶各自為政,可我姐姐因我一日未娶,就一日以監護人、傭人、南宮夫人自居,矢志不渝。 ——人人都有一個女人,為什麼我的「女人」是姐姐? 我把那半個西瓜放進冰箱,度數校至最冷——因如花只吃冷品。還有午間買的糯米糍點心。這些都用做款客。奇怪,我也不覺得餓,只覺得夜晚來得太遲。 今晚,我們三人又可以商議到什麼尋人計劃?左忖右度,一點輕微的聲音都叫我錯覺是如花又冉冉出現了。 但沒有。 我先吃了一個糯米糍,那原來是豆沙餡的。吃第一口沒什麼,剛想吞,忽地憶起他們吞鴉片自殺的一幕,食不下嚥。半吞不吐時,門鈴乍響,我只得骨碌一聲吞下。 門開處,不見人。 「永定。」 如花斜坐沙發上喚我。 她來去原可自如,何必按鈴?看來是為了一點禮儀。我對她的好感與日俱增——只不過第二日。 便也記得在《石塘咀春色》中記載的龜鴇訓練阿姑的規矩。也許倚紅樓三家都自小灌輸禮儀知識,她們都出落得大方、細緻、言行檢點、衣飾艷而不淫。她們不輕易暴露肉體,束胸的褻衣,像阿楚所說的「五花大綁」。據說除了儀表規矩外,也切忌貪飲貪食,更不容許不顧義氣撬人牆腳。性情反叛頑劣一點的女孩,教而不善,龜鴇用一種「打貓不打人」的手段樹立威信。打得一兩次便馴服了。 原來他們對付不聽話的妓女,是把一隻小貓放入她的褲襠裡,然後束緊褲腳,用雞毛撣子用力打貓不打人。貓兒痛苦,當下四處亂躥狂抓…… 我定一定神,向如花招呼:「你今天到哪兒去呀?」 「到處碰碰吧。」 「碰到什麼?」 「到了一處地方,音樂聲很吵,人山人海,很快樂地跳舞聊天和吃東西。那是一群黑人。」 「黑人?」 「是呀。膚色又黑,嘴唇又厚,說話嘰嘰呱呱的,一點都聽不懂。」 ——哦,那個地方是中環皇后像廣場,那批「黑人」是賓妹。 「她們是菲律賓來的,全都是傭人。」 「嘩,光是傭人就那麼多?香港人,如今很富有的吧?」 「不,她們的工資很低的。」 「工資低也肯做?」 「肯,因為她們的國家窮,所以老遠跑來香港煮飯帶小孩洗衣服,賺了錢寄回去。」 「她們,沒有別的方法可賺錢嗎?」 「有,」我順理成章地答,「也有做妓女,遊客趁遊埠的時候也喚來過夜。這是她們比較容易的賺錢之道。」 「一叫便肯過夜?」 「是。難道你們不是?」話沒說完,我深悔出言孟浪,我不應該那麼直話直說,好像一拳打在人鼻子上。 因為我見如花帶著受辱的神色,咬著下唇,思量用什麼話來回答我,好使我對她的觀感提升。每個人都有職業尊嚴。我的臉開始因失言而滾燙起來。 「——我們不是的。」如花說,「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竇處,雖然身為阿姑,卻不是人人可以過夜,如果不喜歡,往往他千金散盡,也成不了入幕之賓。」 見如花正色,我也不敢胡言。基於一點好奇,靦腆地問: 「如果想——那麼要——我是說,要經很多重'手續'嗎?」 「當然啦,你以為是二四寨那麼低級,可以乾屍收殮,即時上床嗎?」看,這個驕傲美麗的、曾經有男人肯為她死的紅牌阿姑! 你別說,中國人最倔強的精神是「階級觀念」,簡直永垂不朽。連塘西阿姑,也有階級觀念。大寨的,看不起半私明的;半私明的,又看不起大道西尾轉出海傍炮寨的——一行咕哩排著長龍等著打炮,五分鐘一個客。 地域上,石塘咀的看不起油麻地的。身份上,紅的看不起半紅的;半紅的又看不起隨便的;那些隨便的,又看不起乞丐。 如花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吧。她的本質是中國人的本質,她有與眾不同之處,只是因為她紅了。 「永定!」她以手在我眼前一揮。見我這樣定睛望著她沉思,心底不無得意——說到底,她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吧。 「讓我告訴你一些'手續'好不好?」 「好好好。」我一疊連聲答應。 於是她教會我叫老舉的例行手續,由發花箋至出毛巾、執寨廳、打水圍、屈房……以至留宿。多煩瑣,就像我等考試:幼稚園入學試、小一派位試、學能測驗試、中三淘汰試、會考、大學入學試……我才不干 ——所謂執寨廳,設響局,六國大封相的鑼鼓喧天,歌姬清韻悠揚。飲客拾級登樓,三層樓的寮口嫂必恭必敬地迎迓,高呼「永定少到!」然後全寨妓女燕瘦環肥,一一奉為君王。但晚飯消夜甜點菸酒打賞、還有什麼「夾翅費」、「開果碟費」、「毛巾費」、「白水」之類貼士……連「床頭金盡」四個字還未寫完,我已壯士無顏。 想不到塘西妓女有此等架勢。真是課外常識。老師是不肯教的。 阿楚在我倆談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才到。 因她遲來,如花不好把她講過的從頭說起,怕我悶。我把西瓜、點心遞予阿楚,她又不怎麼想吃。見我倆言笑晏晏,臉色不好看。 如花對她說: 「我今天漫無目的到處走,環境一點也不熟,馬路上很熱鬧。我們那時根本沒什麼車,都是走路,或者坐手拉車。我在來來回回時被車撞到五六次,真恐慌。」 「到了1997後,就不會那麼恐慌了。」我只好這樣說。 「1997?這是什麼暗號?關不關我們三八七七的事?」 「你以為人人都學你擁有一個秘密號碼?」阿楚沒好氣。 阿楚發了一輪牢騷,如花半句也不懂,她以為阿楚在嘲笑她的落後。 「如花,」我連忙解釋,「你不明白了。但凡不明白的,不問,沒有損失。」 她果然不問了。我只聯想到,當年是否也有一個男人,背負著道德重擔和傳統桎梏,又不願她苦惱,所以說:「你不明白了。但凡不明白的,不問,沒有損失。」然後她果然不問了。但遇三杯酒美,況逢一朵花新,片時歡笑且相親,明日陰晴未定。 在我無言之際,阿楚又把中心問題提出來:「你到過哪兒?」她惟一的興趣,只是當偵探。 「很多街道。譬如中環擺花街。當年十二少的居停已經拆了,變成一間快餐店,有很多人站在那裡,十分匆忙地吃一些橙色醬汁和物件拌著白飯。」 「那是鮮茄洋蔥燴豬扒飯。」 「哦,有這樣的一種飯嗎?聽上去好像很豐富似的。」 如花還想形容那飯,阿楚搶著說:「這是我們的民生。不過那飯,番茄不鮮,洋蔥不嫩,豬扒不好吃。」 聽得阿楚對一個飯盒的詆毀,我忽然記起某食家之言:「苦瓜不苦,辣椒不辣,男人唔咸,女人唔姣,最壞風水。」 想歸想,不敢洩漏半分笑意,我正色問如花: 「還去過哪些街道?」 她再數算: 「士丹利街三十八號,是一間攝影鋪子;皇后大道中三八七號,沒有七樓。皇后大道西的三八七號A,是一座公廁呢。還有軒尼詩道三十八號,賣衣服的。根本沒七十七樓那麼高,還有……」 我們叫她明天再去碰,她環遊港九不費力。 「永定,那廣告照樣刊吧。」阿楚說,「你當自己人收費,隨你用什麼方法開數。」 「用什麼方法開數」?還不是打最低的折頭然後本人掏腰包,難道我會營私舞弊?真是。 終於決定在報章上刊登廣告,電台上的尋人廣告也試一試。全都是:「十二少:老地方等你。如花」。 如果有些無聊臭男人跑到石塘咀故地調侃,講不出三八七七的暗語,就是假冒。但,他們如何得知「老地方」?想一想,好似千頭萬緒,又好似天衣無縫。其實是老鼠拉龜,只得分頭進行。 「再想,還有沒有其他途徑?」我猶在熱心地傷腦筋。 「呀!」想到了,「阿楚,你同我留意一下車牌的線索。」 「嗯,」她應,「如果不大忙的話。」末了她瞥一瞥如花,「我走了。回家躺自己的床上睡得好一點。」 如花款款而立,只得也一起走了。 我見如花要走,挽留道:「你還是暫時藉住數天吧,那有什麼關係?你又沒有家。」 她推辭。臨行,懇切地說:「如果找到了十二少,二人得以重逢,真是永遠感激你們兩位。」 阿楚不待我回答,便自對她說: 「放心好了。」 兩個女人都離去。 我特別地感到不安。以前阿楚忙於工作,有時對我很冷淡,但她是一個可愛而古怪的女孩,居心叵測。她一旦對我好,叫我不敢怠慢。久而久之,助長了氣焰,尾大不掉——連我招呼客人住幾天,她也不表示殷勤,怎麼可以這樣? 計算時間,她已回到沙田去,我撥個電話,預備加以質問。非質問不可! 「哪有如此不近情理?見人有難題,我怎不挺身而出?」 阿楚急接,還帶著笑:「你又不是肉彈明星,學什麼挺身而出?」 「阿楚,別跟我耍。我是說正經的!」 她沒趣:「是她自己要到處碰碰的,我又沒趕她。嘿,我還在百忙中抽空幫她找人呢。我們努力,她自己更要加倍。還剩六天時間那麼少,分秒必爭才是。」 來勢洶洶地說了一番,稍頓:「你怕她終於不必依靠你,自己找到十二少,你勞而無功?」 「我只是擔心,她無親無故,又滿懷愁緒,有人勸慰總是好的。」 「永定,」阿楚倔了,「她只是一個初相識的鬼,何以你對我不及對她好?」 「不是的——」我還想說下去。 對方並沒有擲電話,只是卡一聲,掛上了。 第二天,我與阿楚在上海小館子吃中飯。她臉色寒寒的,她的俏皮毫無覓處。 我只得十分老土地先開口:「有什麼內幕貼士?十五名佳麗中誰最有機會?小何攪不攪外圍投注?」 「我忙我的,你忙你的吧。」 「我還不知道該怎樣忙呢?」 「布袋裝錐子——亂出頭!」 「你得講道理,那晚是她找上我的,又不是我通街通巷接洽尋人生意。」 「你口才進步了,想必是阿姑的訓練有方啦。」 「你想到哪裡去了?」 她剛想發作,伙計端上油豆腐粉絲湯和春捲,她別過頭不答。我死死地幫她舀了一點湯,粉絲纏結著,又順溜跌下大湯碗裡去,濺起了水珠。她狠狠用手背抹了抹面,好像這水珠之產生是我故意製造的。 她夾了一截春捲,倒了大量的醋。醋幾乎要把春捲淹死了。 我心中也有氣,一時不肯讓步: 「她只是一個可憐的鬼罷了。」 半晌,阿楚才說: 「她不是鬼,她是雞!」 「那又怎樣?」 「——你別跟她搭上了才好。」 「我?怎麼會?」我理直氣壯地答。 「誰信?你還留過她兩次。」 「我才不會!我從來沒試過召妓,我頂多只到過魚蛋檔。」 「嚇?」阿楚聞言直叫,「你到過魚蛋檔?」 糟了,我怎能失言至此?我不願繼續這個話題,但霎時間轉圜無術,怎麼辦怎麼辦?我的舌頭打了個蝴蝶結,我恨自己窩囊到自動投誠自投羅網自食其果自掘墳墓! 「你說!你跑去魚蛋檔?」她暴喝著,「你竟敢去打魚蛋?」 「不不,是廣告部一班同事鬧哄哄地去的。」 「你可以不去呀。」 「他們逼我去見識一下,小何擔任領隊。你問他。」 「牛不飲水誰按得牛頭低?」 「我沒有‘飲水’。」 阿楚又用她那褐色的眼珠逼視我,我只好再為她舀一碗湯。 她不喝湯。須臾,換另一種腔調來套我的話:「你且說說吧,魚蛋檔是怎樣的?」 「那可是高級的魚蛋檔呀!」 「啐!魚蛋就是魚蛋,哪分高低級?」說得明白,連阿楚也有點訕訕的。 她繼續盤詰: 「裡頭是怎樣的環境?」 「——」我稍作整理才開口,情勢危殆,必得小心應對,「裡頭有神壇,是拜關帝的。」 「哦?關帝多忙碌,各道上的人都拜他。」說著,她再問,「裡面呢?」 「——有鴛鴦卡座。」 「然後呢?」 「那卡座椅背和椅墊上有很多煙蒂殘跡。也許是客人捺上去,也許部分也捺到魚蛋妹身上了。那些卡座……」 「我叫你素描寫生嗎?我問你那些魚蛋妹——」 「阿楚,」我努力為自已辯解,「我只摸過她幾下,而且很輕手。我只是見識見識吧,又不是去滾。難道連這些經歷也不可以有嗎?男人都是這樣啦。你看你好不好意思?一點小事就兇殘暴戾。」 「我知,我沒有如花那麼溫柔體貼!」她負氣地用這句話扔向我。 無端地又扯上瞭如花。無端地,阿楚煩躁了半天。她定是妒忌了。 真的,除了妒忌,還有什麼原因可叫一個好強的女子煩躁? 但我一點也不飄飄然,沒吃到羊肉一身羶,多冤枉。這邊還幫不上忙,那邊又添置不少麻煩。真頭大如斗。 我萬不能大意失荊州,息事寧人:「阿楚,你別用那種語氣同我說話。」 「我不是'說話',」她氣還沒平,「我是'吵架'!我不高興你幫她不遺餘力。」 「何必為一個只上來七天的女鬼吵架?」 「哼!'妻不如妾,妾不如妓,妓不如偷,偷不如偷不到'。五千年來中國的男人莫不如此。你以前不那麼輕佻,最近大不如前,想是近墨者黑。」 我才認得如花兩天,就「近墨者黑」?這小女子真蠻不講理。我氣得說不出話來。口才一直拙劣,此刻招架無力,看起來更像走私。連五千年來男人的罪孽也關我的事?我袁永定要代背他們好色之徒的十字架? 她得理不饒人:「你別以為時代女性會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讓。如今男女平等。丈夫不如情夫,情夫不如舞男,舞男不如偷情,偷情不如——」她一時靈感未及,續不了下句。 「你有完沒完?」 「還沒完。吵架是永遠都吵不完的!」 「好好好,」我火起來,「你去偷情,我去召妓。今晚我非與如花成其好事不可,橫豎你砌我生豬肉——」 阿楚霍地站起來,拎起工作袋,拂袖欲行。我也要走。 「你站住!」她喝。 又道:「伙計,賬單交這色魔!」我當場名譽掃地。 但掃地的不止我的名譽。 她順手再掃跌一個茶壺以及兩個茶杯:「破爛的都算在內!」 然後揚長而去。 結果賬單遞來,是八十七元七角整。我給伙計一百元,還不要找贖。 ——看,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數嗎?我們的「三」角關係,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場。 阿楚這凶悍的女子。怎麼兇成這樣,可以叫做「楚」?中國文字雖然美麗,也有失策之處,例如被誤用,結果是諷刺。你看她那副尊容,古時代父從軍的女子,大概便是如此,否則怎與眾彪形大漢周旋? ——但我不是彪形大漢,我是知識分子,好,就算不是知識分子,起碼我不是市井之徒,我可是她的男友! 哼! 別妄想我會娶她為妻,誰知她會不會給我來一副貞操帶? 我越想越氣,情緒低落。 回到廣告部,又為公事而忙。 阿楚也為公事而忙。 下午她自外面回,經過廣告部門口,像殭屍般上二樓去,正眼也不看我一下。小何心水清,明白了。 「餵,」他上來,「吵架了?」 「有什麼稀奇?每個月都吵一次。」 「唏,那是生理上週期性情緒欠佳,沒法控制的呀。」這混小子在為女性說情。 「不,這回是因為呷醋。」 小何以那天他閱報,乍見「邵音音要嫁到沙撈越去」的婚訊的表情來面對我:「什麼?」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張揚,免得節外生枝,只含糊其辭: 「阿楚不高興。其實那有什麼?我只認得那女子兩天。她託我代她尋人。」 「哦,」小何恍然大悟,「那晚的女人?好呀。我聽到她讚美你,認定你可以幫她的忙。」 「幫忙而已。」 小何自顧自評頭品足: 「樣子不錯,有點老土,不過很有女人味。阿楚沒有的,她全有了。永定,想不到你也有點桃花運。」 我不答。 「為什麼你不去追?出軌一次半次,不要緊,回頭還有阿楚,阿楚跑了,起碼你浪漫過。誰說一生只能夠愛一個人?」 「你不要推波助瀾了。沒有用。這女人不會喜歡我,她另有愛人。」 「你呢?」 「我不會。」 「不會,抑或不認?」 我不會、不認、不敢。這種曲折離奇的事件千萬別發生在一個小市民的身上,負擔不起。一個阿楚,已經擺不平。 還同我吵什麼「妻不如妾,妾不如妓。妓不如偷,偷不如偷不到」……我們二人此時正隔著一行樓梯,咫尺天涯,老死不相往來。 咦?她罵我什麼? ——妻不如妾。用這樣的話來罵我,在她的意識中……我真蠢!她是重視我的,原來我倆之間,感情足夠至吵一場這樣的架! 我或者她,一直都不發覺。 她當我是石頭,我當她是潑婦。不是的不是的。 一剎那間,本人豁然開朗,還想向同僚公開心得:客氣忍讓怎算真愛?肯吵架才算。 她是重視我的!禁不住略為陰險地笑。 登登登,樓上跑下阿楚來。她不知要出發採訪什麼新聞去。見我竟在笑,更為生氣,掉頭便走。 「阿楚!」我叫她。 她聽不到,出門去。 近日天氣變幻無常,忽然下起一場急雨。阿楚才走得幾步,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灑下。我在門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。她把掛在肩上的相機,急急擁住,一邊跑,一邊塞進雜物澎湃的工作袋中,護住相機,護不得自己的身體。她竟那麼寶貝她的工具。 轉眼她的芳踪消失了,怕是截了計程車趕路去。 轉眼雨勢也稍弱了。這般沒來由的雨,何時來何時去?好像未曾有過似的。 第一次發覺,原來在風雨飄搖中,強悍的阿楚,也有三分楚楚可憐。 一個女子,住得那麼遠,因是租屋,無法不揀沙田。而她天天沙田上環地往返,營營役役,又是跑娛樂新聞的,寸土必爭寸陰是競,一時怠慢,便被人蓋過。每個月還要拿家用給父母呢。 我竟還惹她生氣? 我護花無力,非好好向她道歉,良心不安。 ——如此一念,雖然她曾當眾罵我「色魔」,叫我沒臉,但我也原諒她了,頂多此後不光顧那上海館子便是。 我倆的恩恩怨怨,終也化作一場急雨。 ——但,這只是我一廂情願。 距下班時間約十分鐘,阿楚趕回來。 她不是一個人。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沖曬,然後,把身邊那男子介紹我認識。小何向我扮個鬼臉,不忍卒睹。 「永定,這是安迪。你不是想問有關車牌的資料嗎?你儘管問他。他是我的好朋友,一定幫我忙。」 說著,以感激目光投向那安迪。 靠得很近。 我安詳地問:「我想知道關於某一個車牌——」 他煞有介事答:「我們運輸署發牌照,有時有特別的車牌,便儲存公開拍賣,市民出價競投,價高者得,你想投一個靚數字嗎?」 「不,而是已知一個數字,想查查車主。」 「這卻是警方交通組的事了。」 我見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,也就算了。 「那麼我嘗試去交通組問一問吧。不過從何查起呢?三八七七,又不知字頭……」我自己同自己說,不大理會他。 「你幫他想辦法吧。」阿楚推他,「永定也是幫人的,他倒極熱心,怕人不高興呢。」 「什麼?三八七七?」 安迪說:「好像有個這樣的車牌,好像是,因為三八意頭佳,明天將會拍賣。」 「真的?」我同他握手。 「阿楚,」我向她說,「等會去吃晚飯?」她不答應。她與安迪離去。我大方地道別,還要裝成有些數項要計算,很忙碌的樣子。我怪自己,叫做阿定,便定成這樣?五內翻騰。不為人知。回家途中,一路猜想:二人吃完飯,不知是否去看電影?看完電影,不知是否喝咖啡去? …… 懶得上街吃飯,到我姐姐處蹭餐。席間,我小外甥頑皮,姐姐教訓他。姐夫以苦水送飯:「一天到晚都聽得女人在吵。」 原來他倆的學校中,校長、訓導、總務、事務、書記、工友和大部分的老師都是女人。姐夫幾經掙扎,方才自女人堆中爭到一個小小的校務主任的位,多麼委曲啊,你以為飾演賈寶玉嗎? ——唉,女人都是麻煩的動物! 我問姐夫: 「最近又有什麼難題呀?升了主任已一當五年,雖在女人當家手中討一口飯吃不容易,但是,你們是津校,人人都受政府俸祿,又不怕炒魷魚。」 「唉,」他說,「最近有個副校長空位,我便遞了信申請,誰知新同事中也有人遞了信。」 「公平競爭嘛。」 「你不知道了。這新人在他校任體育組組長,因遷居請調本校。校長喜歡他不得了,年輕力壯,人又開朗,贏得上下人緣,看來比我有機會。真不知要如何整治他一鑊才好。」 然後姐夫扒口飯。我看看他,三十幾歲的光景,前途一目了然,活得不快樂,只因長江後浪推前浪。教育界,整治人以攀高位?看來小洞裡也爬不出大蟹來。 「永定,你有什麼建議?」 「建議?暗箭傷人多容易!說他不盡忠職守,說他課餘女友多多,說他暗中兼七份補習,上課精神萎靡,說他對六年級剛發育女生色迷迷……隨你挑一個藉口。」 「校長也許會信吧。」 「好的上級不聽讒言,但我又不認得你們校長。」 姐夫在慎重唏噓:「這個世界真的要講手法。」 「不是手法,是手段。」 姐姐收拾碗筷,聽到末兩個字: 「永定,你教他什麼手段?」 「沒有。如果夠手段,我不會自身難保。」我想,到我三十歲的時候,也沒差多少年了,那時上級主任猶未退位,我只得守在副主任的位置上。而阿楚,又未必成為我妻。一個人為黍稷稻粱而謀,為妻兒問題諸多苦惱,真沒意思。 「真的呀,」我像在努力說服自己,「是需要一些手段。否則茫茫人海,怎會挑中了你?」 「你又發什麼牢騷?」姐姐問。她又開始探討我的內心世界了。想起阿楚呷如花的醋,我呷那什麼安迪的醋。情海,也不過是如此的一回事。 「即如當年男人跑到塘西召妓吧,要引起紅牌阿姑的注意,青睞另加,你就要使點手段。」我熟能生巧,「或者出示紅底發揩;或者送個火油鑽戒指;又或者在春節期間為心愛的女人執寨廳,包足半個月,賞賜白水之外,打通上下關卡,無往而不利……」 姐夫以一種奇異的表情望我,但本人渾然不覺,滔滔不絕: 「如果不施銀彈攻勢,便去收買人心。賣弄文墨,娓娓談情,故意表示自己無心問鼎中原,只是戀愛,不但肯為她拋妻棄子,甚或為她死——她必非你莫屬了。」 姐姐姐夫二人根本沒機會插嘴。 「事業是這樣,愛情也是這樣。甚至最簡單的人際關係,誰說不是要花點心思?」 「永定,」姐姐覷得我一個空檔,「你說些什麼?」 「我說些什麼?」 「你以前都不是這樣的。」她疑惑。姐姐把她的玉手伸來摸摸我前額。 「你說,姐夫與同事追逐一個高職,與嫖客爭奪紅牌妓女芳心,難道不是差不多的意義嗎?摸我幹麼?你的手未洗淨,有一陣魚腥味。」我避開。 「永定你要死了,你哪裡懂得這麼多召妓的心得?你與阿楚鬧翻了,於燈紅酒綠色情場所流連?嘖嘖,你怎麼墮落成這樣子?有皰疹的呀,一生都醫不好的呀,你……」 我見勢色不對,一塌胡塗,終逃竄回隔壁的家去。 我一邊開鎖,一邊想: 哼,趕明兒若見那安迪乘虛而入,我一定要在阿楚面前力陳利害,叫她留意:安迪這人走路腳跟不到地,輕佻浮躁;說話時三白眼,又不望著對方,妄自尊大。且他也許女友多多,公餘嗜看咸片,特別是大華戲院的。 以阿楚之聰明,她一定不會舍我而就一個毫無安全感的臭飛。 ——當我這樣想時,自己不禁為自己的卑鄙而臉熱。為什麼我竟會動用到「暗箭傷人」這招數? 難道本世紀沒有單純的戀慕,生死相許?難道愛情遊戲中間必得有爭戰謀略,人喊馬嘶之局面? 也許我遇不到。 也許我遇不到。 不消一刻,我便頹唐。認定自己失戀了。 我撥電話找阿楚。伯母說她還未回家。 「永定,」伯母對我十分親熱,「明天來飲湯呀?」 天底下的女人,都愛煲湯給男人喝。年輕時為男友,年長時為丈夫,年老了,又得巴結未來愛婿。我支吾以對,看來她不知道我與她愛女吵了一場。 取過一份日報,見十五名佳麗會見記者的照片,旁邊另有一些零拾對照,是記者偷拍自集訓期間的。有的因長期睡眠不足,心神恍惚,患得患失,在偶一不慎時,流露無限的疲憊。她怎料得又上了鏡?選美不是鬥美麗與智慧,而是鬥韌力。於艱苦逐鹿過程中,狀態保持堅挺一點,贏面就大些。 ——戀愛,都是一樣。 這晚,我決定不找阿楚。如花竟又沒出現。我睡眠不足。心神恍惚,患得患失,無限疲憊。翌晨照鏡,無所遁形。兩女對我,始亂終棄。 睡得不好,反而早起。 辦公時間一到,我馬上撥電運輸署,香港二六一五七七,得知早上會在大會堂高座舉行車牌拍賣。那安迪沒騙我。 然後,我又撥電回報館,說會與一間銀行客戶商議跨版廣告之設計,之類。 當我到達大會堂高座時,已經聽得有人在叫價:「五千!」 「六千!」 「一萬!」 「二萬!」 終於一個「HK一九九七」的車牌,被一位姓吳的先生投得,他出價二萬一千元,比底價高出二十倍,而他暫時還沒有車。 忽見鎂光一閃,原來有外國人在拍照。 他們一定很奇怪,這些香港人,莫名其妙,只是幾個數目字,便在那裡各出高價來爭奪?在他們眼中,不知是世紀末風情,抑或豪氣。總之,任何地方都沒有這習俗:「炒」! 「唉,真是市道不景。」旁邊有位老先生在自語,也許是找個人搭訕,「以前,車牌同樓價差不多,靚的車牌,才二萬元?休想沾手!」 「是嗎?」我心不在焉。 一直留意著以後的進展。接著的車牌是「AA一一八八」,二萬五千元成交。另外還有「CL五」、「BW一八」,漸次升至四萬。 「早一陣,有個無字頭三號的車牌,你猜賣得多少?」 「十萬,二十萬?」我說。 「有人投至八十萬——」 「啊?」 「八十萬還買不到,因為最後成交價錢是一百多萬,還登了報紙呢。」 「你怎麼那樣關心?」我問這老先生。 忽然,拍賣官提到一些數字: 「CZ三八七七。」 我如夢初醒。 身旁那老先生,已無興趣,立起來。 我的神經緊張,不知道這老先生,是否對我有幫助;又不知道接下來的拍賣,是否事情的關鍵。他已離去。我稍分了神。 「二萬五千!」 座中一個聲音叫了。我急回過頭來,追踪不及,不知發自何方。遊目四盼。 後面有兩個中年男子,在聊著: 「這車牌不是在三月份時拍賣過嗎?初定價好像是二萬元,但無人問津。」 「三八是不錯,但這七七,讀起來窒住中氣一樣。」 「你興趣如何?」 「普通。」 拍賣官繼續在問: 「二萬五,有沒有多於此數?」 成交吧,成交吧。我心狂跳,守株待兔可有結果? 結果是,拍賣官道: 「沒有更高的價錢?底價二萬,只叫到二萬五,叫價不大滿意,所以不打算賣出了,留待下次吧。 後座的男子又在發表: 「這車牌真邪,兩次都賣不出。」 「不是邪,是政府嫌我們太吝嗇了,寧願吊起來賣,等大豪客。」 「大豪客們都跑到小國家入籍去,幾乎連車都不要,還要靚車牌?」 不久,拍賣的遊戲玩完了。 在這個早晨,推出拍賣的特別車牌共有十七個,賣出了十六個,最高的賣至四萬,最低的是一千元,號碼是「AN七四八七」,絲毫吸引力都沒有,也有人肯白花了這一千元? 而我翹首苦候的CZ三八七七,等了一朝,只聽過叫價一次,聲沉影寂。 啊,我頹然坐倒。是誰曾有意思,要買這個三八七七的車牌呢?是誰呢? 線索中斷,都因為這個林姓的拍賣官對叫價不滿意,所以拒賣。真混賬。他只顧應對靜態港聞的記者們: 「這次拍賣活動共得款十八萬零五百元,將撥入獎券基金作慈善用途。」云云。 人群陸續地離去。本來人便不多,一走,馬上淘空。他們投入茫茫人海之中,再也辨不出誰是誰。誰講過那麼的一個價錢,誰對三八七七那麼有興趣?留得青山在,已經沒柴燒。我渾沌的腦袋更加渾沌,加上失望。我在想:若有所待便是人生,若有所憾也是人生。 離開冷氣間,踏進燠熟的城市心臟。又一次,這大會堂的腳頭真不好!每次都叫我空手而回。 誰知還發生這樣的事故—— 一輛八噸重的貨車,落貨後,工人忘記將吊臂放下,貨車行駛時,這吊臂造成意外,轟向一輛巴士的身體,巴士閃躲;轟向一輛私家車,私家車閃躲;轟向行人路。 我剛在行人路。 我閃躲,站立不穩,倒地,身後有一個青年,幹革命一般,前仆後繼,壓向我身上。我的手先著地…… 這宗意外,沒人死,沒人重傷,只有「輕傷」,那是我!在事主與途人與好奇者擾攘不堪之際,我痛楚難當,整條右臂直不起來,我親眼見到它「彎」了。只輕舉妄動,便叫我眼淚直流。他們送我到急症室去後,就扔下我自生自滅。在急症室,醫生給我照X光,那是坐候二十分鐘之後的事。照X光時,他們叫我把手伸直,我竭盡所能,無法做到。於是他們寫紙,上了三樓專科診治。 我真是時運低!一個遭鬼迷的時運低的落魄書生! 上得三樓專科。醫生吩咐道: 「彎曲。」 「伸直。」 「搖動。」 我艱難地照做。恐怕每做一下,消耗的精力都用來忍受痛苦上,未幾,筋疲力盡。 「沒有斷呀,」他說,「你多動些吧,多動些便沒事了,回家啦,不用住院。」 「醫生,但這尺骨分明彎了。」 「漸漸它會直的。」 「我無法把它伸直。十分之痛。」 「忍忍便沒事了。」 「醫生,這是我的右手,沒有了右手於我影響極大,它什麼時候會好?」 「會好的,只是皮外輕傷,不是骨科。」 他口口聲聲強調沒事。不外是不希望我住院。在公家醫院,床位彌足珍貴,等閒的傷勢,無資格占得一席位。 「那我去看跌打吧。」我說。 「不太嚴重的。」他氣定神閒。當然,那又不是他的手。我幾乎想把他的手…… 他給我兩種藥:「長的、白色那種是止痛藥,感覺極痛時才吃;圓的那種是胃藥,因止痛藥在胃中發散,所以……」 我一瞥那些藥,基於常識,我明白特效止痛劑的「功用」,止痛劑如果儲存下來,過量可作自殺之用。 當下我吞了些藥。 然後他打發我走。一路上,痛苦減輕,那是因為麻醉。帶著殘軀轉回家,手肘部分已漸漸腫起。我以為會像青少年時代踢球受傷,消腫消痛,三數天完全復元。 ——但不是的。迷糊地躺了幾個鐘頭,半夜裡痛得如在死蔭的幽谷,冷汗涔涔,我的手,像受著清朝姦官下令所施的酷刑,辣辣地陣痛,驚醒。 在痛得魂魄不齊的當兒,我受傷的手,突然傳來一陣涼意。就好像醫學上的冰敷一般,但敷在手肘上的,不是冰,是一隻手。 如花為我療傷消腫。 她的手。 她的手。你們不知道了,大寨的妓女由鴇母精心培育,對她們的日常生活照顧周到,稍粗重的工夫,絕不讓之沾手,甚至還有人代擰毛巾抹臉,以保護肌膚嬌嫩。 ——所以,如花的手,就像一塊真絲,於我那腫疼不堪的傷處,來回摩挲,然後,我便好多了。但,太早了,太快了。 我其實應該傷得重一些。 甚至斷了骨。 則這柔膩的片刻,可以長一些。 如花不發一言,她坐在我床沿,不覺察我的「宏願」。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,坐有坐姿,旗袍並沒有皺褶。想起她們的「禮儀」。 連一個妓女,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禮儀呢。 市面上的少女,在男子的家中,可以隨便地坐臥,當著他面前以脫毛蠟脫腋毛,只差沒問他借個須刨來剃腳毛,也許不久有此演進也說不定。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,她們在客人面前,連「、衰、病、鬼」這樣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。得到如花照顧,為我做「冰敷」。得到如花的沉默,令我心境平靜。漸漸地因為不痛了,回复精神記憶:「如花,你昨晚到了哪兒去?為什麼不來?你——」 我說不下去了。 她見我不提自己傷勢,一開口便追問行踪,有沒有些微的感動? 「我做過很多事。」她說。 「什麼?」我忙問。 「我去過一些地方,」她追溯,「那兒有很多我們從前並沒有過的證件,我一處一處去,去到哪兒翻查到哪兒:出世紙、死亡證、身份證、回港證……」 但是一切有號碼記載的文件是那麼浩瀚無邊,她才不過花了一天一夜,如何見得盡三八七七這數字的線索? 還有太多了,你看:護照、回鄉證、稅單、借書證、信用卡、選民登記、電費單、水費單、電話費單、收據、借據、良民證、未婚證明書、犯罪記錄檔案編號…… 我一邊數,一邊氣餒。一個小市民可以擁有這許多的數字,簡直會在其中遇溺,到了後來,人便成為一個個數字,沒有感覺,不懂得感動,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敵七上八落九死一生。是的,什麼時候才可以一絲不掛? 「如花,你可找到蛛絲馬跡?」 她搖頭。單薄的身子,豐富的眼睛。單薄的今生,豐富的前塵。 啊,於我這是一個單薄的夜,豐富的感情。我不敢再誤會下去。我想痛罵她,叫她放手算了。也不過是一個男人,何苦眾裡尋他千百度? 「如花,今天是第四天,如果找不到十二少,你有什麼打算?」 「一定會找到的。」 我苦笑:「是不是很多像你這樣的鬼,申請上來尋找她的愛人?」 「不,」如花說,「在陽間戀愛不能結局,因而尋短見的人,死後被囚禁枉死城,受盡折磨,狀至憔悴。黃泉路上,經多重審判,方有轉生之機……」 「那麼一齊尋短見的人,豈不很容易便失散了?」 「是的,尤其到了'授生司',人群擁擠趕逼,就像——車站候車的紛亂情形。」 「秩序那麼差?」難怪我聽見罵人說趕著去投胎,真是爭先恐後。 「輪迴道中無情,各人目的地不同,各就因緣,揮手下車,只能憑著一點記憶,互相追認。我不知道十二少現棲身何處。」 「記憶?今世有前生的記憶?何以我一點都記不起前生種種?」 「那是因為投生之前,喝了三口孟婆茶。」 原來在轉輪台下有孟婆亭,由孟婆主掌,負責供應「忘」茶,喝下三口,前事盡忘,這茶有甘辛苦酸鹹五味混合,喝後不辨南北西東,迷糊亂闖,自墮於六道輪迴,一旦投生,醒來已是隔世。 「那多好,前事渾忘,後事不記,便重新做人。」 「永定!」如花望定我,「你從沒試過深切懷念一個人嗎?」 「沒有。」我快口快舌地答了。沒有?我在疑惑。 「我不可以。前生過得不好,我不相信今生也過得不好。我們只盼望一個比較快樂的結局,難道這是錯嗎?」 一個痴心的人強悍如軍隊。我不忍心潑冷水。憑一個信念,二人重組幸福的家庭,真的,只盼二人有個快樂的結局,難道這是錯嗎?是天地間有嫉妒者,故意捉弄,叫分合無常,叫緣分飄渺,半點不由人? 如花告訴我: 「我不肯喝那孟婆茶。就在那必經之路苦等。久候不至,哀請讓我上來尋人,付出了代價。」 上來七天的代價,便是來生減壽七年。 她寧願壽命短一點,也要找到他。 我真妒忌。這人憑什麼? 「如花——」我拍拍她的肩膀,什麼話也沒有說,回房去了。 如花坐在沙發上,遙望星空,夢為遠別啼難喚,書被催成墨未濃。 書被催成墨未濃。 我的心情不知像古人哪封信,抑或哪硯墨。兩者皆不是。一切與我無涉。 如花像電影中的定格。她心裡想的是什麼?如果那一天,她沒有應毛巾七少的花箋;如果那一天,十二少沒空在席間出現;如果那一天,她不曾多看他一眼;如果那一天,他公事在身早早引退;如果那一天,她沒暗示他日後倚紅樓相見;如果那一天,他無心再訪艷…… 都是那一天。 我在床上,也像電影中的定格,我心裡想的是:如果那一天,我早五分鐘收工;如果那一天,我偷空上了採訪部看電視;如果那一天,我在家等阿楚消夜;如果那一天,接洽尋人廣告的是小何不是我……都是那一天。 我半睡不醒。如花撫摸過的傷處,早已痊癒,我忍不住,就在原位輕輕地像她一般來回摩挲,我不相信,她曾與我肌膚相接?其實,她只不過是個至為簡單的女子,她的身世複雜,感情簡單。無端的,聞到花露水的香味,漫天漫地的溫馨,今生今世的眷顧。我載浮載沉……清晨乍醒,我有無限歉疚。那是一個過分荒唐的綺夢!我的床單,淋漓一片。 我不是不自疚,但我無力干涉我的性幻想,這並非罪惡,這只是荒唐。 我在如花的世界豈有立足之地? 糊里糊塗地整理好床鋪被褥,糊里糊塗地上班去。普天之下,沒人發覺我昨天曾經受傷。報上也沒有登。小市民的災難,全是打落門牙和血吞。幸好我的傷也好了。 但小何告訴我: 「阿楚來過電話。」 「什麼事?」 「她不是找你。——她找我。她叫我下午到她家取一篇稿交到娛樂版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她病了,感冒。」 「感冒也可以交稿,她又不是歌星,感冒時不能謀生。」 我雖輕描淡寫,但何以她叫小何去取稿?她來個電話,我會替她辦妥。 ——要不,她也可以委託那個安迪代勞,惟安迪得知她病了,少不得送束花,安慰探問一番…… 小何實在氣不過,見我木訥,便道:「我下午沒空,你代我去。」 「她又沒叫我做。」 「你不去,是不是?其實她心底里並不是想我去,只故意要我傳話,好,如果我去,我會設法撬你牆腳。撬了來扔也好!反正你倆意見不合,無法團圓……」 「我那麼多工夫要趕,誰知下午是否走得開?到時再說。」嘴說得倔,心中恨不得掌摑小何兩記,然後飛身至沙田。終於我按阿楚家門鈴。 家人不在,她來開門。一見,原來為了發洩,剪了一個極短的髮型,短得幾乎可以當尼姑。她見是我,竟然成竹在胸,一點也不愕然。 我進去,她也不招呼,拎起電話繼續對話:「——試就試吧,落選不等於一切沒希望呀——我知道,不過——你聽我說,鍾楚紅不也是落選港姐嗎?她現今一部戲收四五十萬,還說一口氣推了六部。——泳衣?怎麼這些導演一個兩個都要泳衣試鏡?——看著辦吧,簽四年,長是長了點,不過可以要求外借,——主要看你自己,你要紅,就搏盡豁出去,別不湯不水,畏首畏尾……」 她跟對方蘑菇了二十分鐘,看來不過是某落選佳麗,作推心置腹狀向她問意見。誰知是不是問意見?反正她們自己心裡有數。不過找了一些記者展示謙虛徬徨無知,人總是愛憐弱小的,自是樂於贈言。 ——說到底,還不是搏宣傳?簽不簽約好呢?其實心中已經狂簽了七千次:「我願意!」 阿楚重感冒,聲音深沉如一隻低音喇叭,令在旁聽到的人也喉頭不適,她還要講那麼多廢話,真是辛苦。我示意她快點收線,她見到我手勢,又裝作淡漠。真狡猾。一瞥她書桌上,放著一盒糖——正是那種奸人才吃的草藥糖。 終於她收線了。然後開始把剛才的無聊對話化成一篇特稿:「三大機構爭相邀約,落選佳麗無所適從」之類。文中不免涉及些從前的例子,鍾楚紅、趙雅芝、繆騫人……選美經典作品。 「你等一會。」阿楚淡淡地說,「寫好後給你帶回去,告訴老編是獨家的。」 「也許她轉頭又向另一記者討意見了,你還帶病趕稿,獨家不獨家又如何?還不快去休息?」見她不理,氣了,「你吃過什麼東西,竟一病不起?你們那天到何處晚飯去?」她不回答。 「真是時運低,遇鬼之後,你病了,我又受傷——」 「你受了什麼傷呀?」她邊寫邊問。 我便把那災禍重述一次。 ——當然,如花為我冰敷的一節絕口不提,其他的……也絕口不提。我學得油滑了,把傷勢和痛苦形容得十分詳盡,活靈活現。末了還說: 「現已不痛了。我不是要你同情呀。」 「我也沒要你同情。」阿楚沙啞著老牛一樣的嗓子說,「有什麼關係?」 「阿楚,」我實話實說,「我們和好吧。趁你生病,沒氣力吵架,我們就不必再吵下去。你這樣的嗓子,再努力吵架,很快會啞掉,不如修心養性… …」 「嘿——」阿楚啼笑皆非,「世上哪有男人這樣認錯的?」 「我這好算認錯?」 「你惹我生氣,還不算錯?」 「你也惹我生氣—— 「總之一切都是你錯!」她激動了。 「不,」我道,「——但算了。對不起。」 病中的阿楚,比較軟弱,眼圈一紅。 「阿楚,」我的聲音充滿溫柔,「難道你沒有信心?你以為自己鬥不過一個鬼?」 「你不可以愛上她。」 「我發誓不會!」 「她無處不在。」阿楚忽然孩子氣地質問,「在你洗澡時突然出現,你怎辦?」 我聯想太多,十分靦腆。 阿楚下定決心。像樣板戲《智取威虎山》的表情: 「永定,我決心盡力幫她找到十二少,早日找到,她心息了,便早日離去。真的。」 「當然,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」 「哼,你算大丈夫?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,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。你不是大丈夫,你連小丈夫也不是——」 「是,」我很悲哀地說,「我只可成為人間的一名丈夫,不論大小。但凡男子都可成為丈夫吧。」 「你以為?」 「不是有成語說:'人盡可夫'嗎?」 阿楚笑了。濃濁的感冒鼻音,令我也忍俊不禁。我遞給她一顆奸人糖,乘勢抓住她的手。她也不掙扎,只是狠狠地說: 「瘦田沒人耕,耕開有人爭!你得意啦。」 一發狠,阿楚咳了幾下。我擁抱她,病貓永遠比老虎可愛。這病貓的毛髮又那麼短,刺手的:「你努力地病吧。」 「因你對我不好,我已把全部精力消耗於一場病中,再也不能了。」 然後,她靜靜地哭起來,扁著那張曾得理不饒人的嘴,裡頭有唇槍舌劍,針言刺語,如今半招也使不出來。 「你以後不准激怒我!」她命令。 「遵命!若有再犯,請大人從重發落!」我十分認真地答,表示聽話。 男人一生中,總是遇到不少要他聽話的女人,稍微地聽話,令男人更加男人。女人一生中,總是希望男人都聽她的話,好像沒這方面的成就,便枉為女人了。什麼是「話」?什麼叫「聽」?歸根究底,沒有愛,一切都是空言。沒有愛,只成了鳴的鑼響的鈸。 我與阿楚的感情,忽地向前跨進一大步,實是始料不及。 三天之內,波譎雲湧,跌宕有致。 阿楚的媽媽買菜回來,一點也不發覺我倆齟齬。只留吃飯。為了一頓團圓飯,我巴巴地自沙田把稿帶回報館,然後又巴巴地回去。飯後,見伯母在洗碗——是的,要有大量的愛,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廚洗刷那堆臟碗。 我在阿楚家呆至很晚,也沒有什麼事做,一起看電視。只為娛樂(不是娛樂版)而看電視,相信這對阿楚是稀罕的。病一病多好,什麼享受應有盡有。連堂堂男子漢也奔波向她賠罪。 回到家時已是十二時半。 於跋涉長途中,我已奮力鎖起一頭心猿,關禁一匹意馬,以後對女友一心一德。如花只是幻影,我對她,口號是「日行一善」;原則乃「助人為快樂之本」。 —— 我發誓不會。 我發誓不會。 訓練自己的堅毅精神,相信再次面面相覷,不會不好意思。 打開門,欲亮燈,但燈掣沒有著。兩三下之後,始發覺是停電了。 我把姐姐家門敲了一陣,借來四枝紅燭,把它們一一燃亮,頃刻之間,小小的房子就蕩漾著一片紅光,幽幽搖搖,是是非非,遲遲疑疑。 窗外,是出奇地冷靜窺照的寒月疏星,益顯得人間晃蕩。同樣的星月,窺照不同的人,時間,又過去了。 「永定,為什麼這樣晚?」 燭影之中,只見如花在。睫毛閃動的投影,覆在臉上,像一雙手,拂來拂去。 「你來了?」 「來了很久。你到何處去?找不找得到?」她輕輕地問。 但,我的時間用作破鏡重圓之上。忘記瞭如花未圓之願。 「還沒找到。」聲音中有幾分歉意 「永定,我很害怕——」 「不要這樣。」 「我再也找不到他嗎?」 「找得到的。」如今反過來,變成我的信念,「他在人間。你放心。」 「不,我不相信我倆可以重逢。變遷如此大,一望無際都是人,差不多的模樣,差不多的表情。也許是我的奢望,這是一件艱難的事,幾乎是沒可能的,根本是沒可能的。只怪我自己,拿得起,放不下,弄到如今無可救藥。」如花後悔了嗎? 悔不該,惹下冤孽債,怎料到賒得易時還得快。紅燭的眼淚,盈盈堆積,好似永遠都滴不完,但她的眼淚,一早消逝在衣襟,埋在地氈,滲入九泉。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傷心的鬼。 在空白的一刻,電話鈴聲響了。 如花愕然抬頭。 「是停電,但不關電話的事。」我解釋得不好,「電話,是另外的一些電。」 同樣的電,卻是兩個世界。 同樣的故事,卻是兩種結局。 是阿楚。 「阿楚,我們這裡停電。你那邊呢?」 「隔那麼老遠,怎會有相干?」 「是。」 「——電是不會,但人是會的。」 一下子,關係拉得極近,謝謝愛迪生。 「如花在不在?代我向她說句話:'是你的就是你的,若不是,始終都不是。'你會說嗎?好好地勸她。我不應該給她臉色看。」阿楚收線後,我第一次發覺,她是一隻好心腸的狐狸。但我擔心她乖下去,她這種女孩,不可以乖,一乖,便令人失卻樂趣。 我不要她覺悟。她做了好人,我做什麼角色才對? 如花見我猶握住聽筒怔怔地出神,也不追問,只靜靜望著我。 「我女友。總是令我擔心,她有時對我好,有時對我不好。」 「她愛你,才故意對你不好。」如花安慰。 「但既愛我,為什麼故意對我不好?」我不明白這麼迂迴的羊腸小徑的道理。 「十二少也故意對你不好?」 「——」如花不理睬我,「愛是很複雜的,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」 「是,阿楚與我交往,當成寫稿一樣。」 「寫稿?」她不明所以。 「無中生有,小事化大。」 如花會心一笑:「那不是鱔稿嗎?」 「你怎麼知道這名詞?你學習得真快!」 「永定,」如花娓娓地說,「這不是一個新名詞,這是我們那年代的術語。」 如花如何得知?原來她有個客人,是循環日報的編輯,常與舞台紅伶、開戲師爺等到塘西酒樓講戲,不時發箋召來姿容姣麗的阿姑做陪,就是這樣,如花認識了不少文化界人士。 且說二三十年代,中區威靈頓街的南園酒家,地方寬敞,頗負盛名,一日魚塘送來一條五六十斤的大鱔,主人見鱔碩大,恐難一日沽清,那時沒有雪櫃,魚會發臭,於是求問循環日報編輯,他代擬了一段新聞稿,說南園酒家明日大鱔,請顧客及早訂座。這誇張的稿發表之後甚收效……日後但凡南園鱔,例必發「鱔稿」。 我聽了,很佩服。 「如花,你知得真多!」 「這只是生計。」如花謙道,「我曉得以白牡丹或銀毫香片款客。我百飲不醉。我對什麼男人講什麼樣的話。但不過是伎倆。」 「但是美貌——」 「美貌也是伎倆。」 我好奇地註視她。她上了妝,酡紅的臉,好像一隻夜色中的畫舫。不過,她只在夜裡方才流瀉豔色吧? 「你在白天是怎麼樣的?」我從來未曾在白天見過她。我想。她的客人,許也未曾在白天見過她。多麼奇怪,在做人的當兒,在做鬼的當兒,她只與黑夜結緣。 「蒼白的,眼臉浮腫,疲倦如一般女人。」 「你會生氣嗎?」 「何以這樣問?」 「不,我只猜想不到你生氣的樣子。」 「我生氣沒有'樣子',只有'心情'。我不曉得發洩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——這是因為我自小沒有生氣的權利,沒有父母供我撒嬌,或弟妹給我差喚。稍懂人性,已在倚紅樓三家手底下成長,接受一切禮儀訓練,也沒有生氣之經驗。我的專長是賣弄風情,我的收穫是身價日高。最大的快樂,只是遇上十二少——」 「我明白。」 「你不明白呀。我多麼希望,可以在他身上發脾氣,只有在心愛的男人身上發脾氣,才是理直氣壯的。」 「一次也沒有嗎?」 當然我記得,當十二少為她放棄了一切,卻又終逃不過走投無路的困擾時,愛情越濃,齟齬越烈,都是因為:愛,並非一種容易的事。在那麼艱澀的日子裡,如花沒有發過脾氣嗎? 「有的,就是那一天——」 那是刻骨銘心的一天: 十二少,向她,提出,分手。 如花平素賣的是笑,自懂事後,她的「事」便是令男人快樂,令男人喜歡她,並不知道,原來她也可以遇到一個令她快樂,令她喜歡的男人吧。那已足夠。 ——誰知一天男人說…… 新春正月裡,正是大戲鑼鼓最熱鬧的時分,大中小戲班,都忙於演出。如果連這興旺的佳節也乏人問津,仿效觀音大士坐蓮(年),那也真是華光師傅不賞飯吃了,不如及早回頭是岸。十二少在華叔的班子裡,只是一個新紮小角色。有時甚至只在日班踏踏台毯而已。在太平大戲院,又似比外頭鐵皮架搭的棚子要好得多。這冬日里的一天,十二少台上參演《梁祝恨史》。不是梁,不是祝,甚至不是士九人心。後台除了大佬倌擁有自己的廂座外,一干人等使用公共的鏡屏脂粉,公共的戲服。公共的反映,你反映我,我反映你,不過是蒼生一角。梁祝的書友之一,沒有名字,不是甲乙丙,便是丁戊己。 當梁山伯與祝英台在私塾中為女子地位而辯,當梁山伯發現祝英台耳上穿了孔時,他們的同窗書友,便在旁起個哄。 ——這樣,又是一齣戲了。並沒有「化蝶」的福分。 十二少的母親來看了,堂堂闊少,自食其力?真是丟人現眼。母親氣病了。父親眼看不成氣候,又聞得他深染煙霞癖…… 託人輾轉相勸:「你才二十四歲……」多有力的罪證! 是的,一個大好青年,二十四歲。 戒了鴉片,與煙花女子分手了,回去還有一家子熱誠的歡迎,既往不咎,脫胎重生。 二十四歲。才這麼年青。往前瞧,一片錦繡。十二少對著這公共的鏡屏,背後人聲鼎沸,喧囂紛紜,一切都淡出了。他一壁落妝,抹去脂粉,細看一張憔悴得不成人樣的臉,自己都認不出來,那曾經一度的風華。 一個人要回頭,總是曉得這樣想:也不是錯,美麗的日子總是短暫的,永遠在心頭上的。 ——不過,也差不多過完了。 無從開口。 在十二少小小的居停,中環擺花街一幢唐樓的三樓,如花水蔥似的手,正在搓著麵粉團,她正學習怎樣弄一鍋湯圓。捏出一小粒一小粒的粉糰,然後一粒粉糰包一粒片糖餡。圓是不怎麼圓,怎麼搓都不圓。有時,片糖的方角,竟會摻了出來,於是可以預料得到,不消一刻,糖在沸水中融了,便緩緩地漏掉,混在水中。糖的芳踪,杳不可尋,那湯圓,成了一個空心的物體,在水中漂漾。 十二少剛剛開了口。 如花聽了,好像並不真切。她只管搓她的湯圓,一個湯圓,來回往返的,恨不得碎屍萬段,誰知它又那麼黏膩,糖也半融了,在手心,一切都混淆,漸漸地變成黯灰色的白粉糰。良久良久。依舊是一個湯圓。橫看豎看,都可算是湯圓。但,卻不可以吃了。煮都不用煮,已知吃都不必吃。 「振邦,你不要我啦?」 十二少霍地起來,自身後把如花緊緊摟住,那麼緊,沒命地吻她。好好的一整盤乾麵粉被撞翻,灑了兩個人半身。 如花驀地轉過來,狠狠地摑了他一記。狠的只是心,但因掙扎得不如意,打上去力道不足。十二少不加阻止。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,揉成殘團。淚落如雨,臉上胭脂、水粉匯成紅流。兩個人,不知如何,化成一堆粉,化成不像樣的湯圓。 ——但,終於不能團圓。大家都十分明白。 如花後來說: 「來,我陪你抽最後一盅!」又補充,「你回去,那是應該的。」 這盞煙燈今兒特別得暗,如花添了點油,眼看它變得閃爍飽滿,才為十二少燒幾個煙泡,煙籤上的鴉片軟軟溶溶,險險流曳。好好通一通煙槍。如花吩咐: 「三天之後,你來倚紅樓找我一趟。一切像我們初會的第一天。穿最好的衣服,帶最好的笑容,我們重新溫習一遍。即使分手了,都留一個好印象。 」 當下兩個人都極力避免離情別緒,只儲蓄到三天之後。 三月八日黃昏,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間的一張銅床,那是十二少的重禮,備了酒菜,專心致誌等待男人。不過是分手,通常一男一女,無緣結合,便是分手,十分平常。也不是驚天動的冤情,沒有排山倒海恨意。如花仔細思量一遍,不曉得敗在什麼手上——其實,也是曉得的。 她並非高手,料不到如此低能。 從此擦身而過,一切擦身而過。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,淺粉紅色寬身旗袍,小雞翼袖,領口袖口襟上緄了紫跟桃紅雙緄條。整個人,像五瓣的桃花。 然後細細地用刨花膠把頭髮攏好,挑了幾根劉海,漫不經心地灑下來,直刺到眼睛裡。 讓一切還原。 她佈置酒、菜。挪動杯、筷。整理床、枕。 今朝離別後,何日君再來。 當夜第一個客人,十二少赴約。經過地下神廳,上得二樓。這樣的一個女人,這樣的一張床,這樣的燈火。因是最後一次,心裡有數,二人抵死纏綿,筋疲力盡。 後來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勸下,連盡了三杯酒。也是最後的三杯。 「我不想講下去——」如花顫聲對我說。 「好好好,你不必講,我都知道了。」 我好像很明白,這種痛苦不該重現,連忙勸止: 「如花,生命並不重要。真的。我們隨時在大小報章上看到七十個人在徙置區公園大械鬥,揮刀亂斬。還有車禍、高空擲物、病翁自縊、賭男厭世、失戀人跳樓……難得有一個男人肯與你一齊死——」 「我不想講下去——」 見如花忽地變了聲調。我嘆了一口氣。 「永定,找不到他,會不會……是他不肯見我?我很害怕,我——不要找下去了。」 「怎麼會?只不過機緣未至。」 「但已經過了五天。」 「還沒到限期,對不對?皇天不負有心人,你可是有心鬼。來,再想想——」 我無意中瞥到她胸前懸掛著一樣物事,在紅燭影中幽幽一閃。 「那是什麼?」我朝她胸前一指。 她拎起那東西,是一個小匣子。 一個景泰藍的小匣子,雞心型,以一細如髮絲的金鍊繫著。 她把匣子遞給我。 審視之下,見上面鏤了一朵牡丹,微微地緋紅著臉,旁邊有隻蝴蝶。藍黑的底色,緄了金邊。那麼小巧,真像一顆少女的心。按一按,匣子的蓋彈開了,有一面小鏡,因為周遭黝黯,照不出我的樣子,也因為周遭黝黯,我不知道那是什麼。 如花用她的小指頭,在那團東西上點了一下,然後輕輕地在掌心化開,再輕輕地在她臉上化開。 這是一個胭脂匣子。 「我一生中,他給我最好的禮物!」如花珍惜地把它關上,細碎的一聲。就像一座冷宮的大門。 「即使死了,也不離不棄。」 但自她給我看過那信物後,也失踪了一天。也許她便自這方向搜尋下去。我一天一夜沒見她,工作時更心不在焉。 奇怪,日來總是有蝴蝶、花、景泰藍、鏡、胭脂,七彩粉陳,於我心中晃蕩不去。奇怪。 「飄渺間往事如夢情難認—— 百劫重逢緣何埋舊姓? 夫妻……斷了情……」 這種粵曲,連龍劍笙都唱不上任劍輝,何況只是區區一個五音不全的小何。肉麻得很。 「你唱什麼?真恐怖!」 小何自顧自哼下去。 我被他哼得心亂: 「通常在月圓之夜,人狼都是那樣嚎叫的。無端地表演什麼噪音?」 「我在做課前練習,」小何說,「今晚陪人去看《雛鳳》。」 「《雛鳳》?你?」 「唉,是呀,陪我女友、她媽媽、她姨媽……一張票一百元。還要多方請託才買得到。」 「你不高興,可以不去。」 「不可以半途而廢,追了一半,非繼續犧牲下去,否則兩頭不到岸。」 「麻煩你三思,才好用'犧牲'這種字眼。你還哼?強逼收聽恐怖歌聲,本人誓割席絕交!」這好算犧牲?比起生命,光是挨一晚粵劇,已經是最微不足道了。 「餵,」他不唱,便管起閒事來,「你與那兇惡女人冰釋前嫌啦?」 「當然。」我作得意狀。在這關頭千萬不可稍懈,「天下惟一真理是:'瘦田沒人耕,耕開有人爭'。」 「永定,你豈是瘦田?是肥田;你那麼有料,簡直是肥田料!」 與阿楚午飯後——此生不再光顧那間上海館子了,只跑到上環吃潮州小菜。我們信步返向報館,經過必經的街。 忽然間我想浪漫一下,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念頭: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禮物,好讓她不離不棄。但送什麼好呢?反正她不知道我東施效顰,我也想揀一個墜子,以細如髮絲的金鍊繫著,予她牽掛。 整街漫著酸枝的氣味,也夾雜樟腦、鐵鏽和說不上來的納悶。 不知為什麼,我的心跳加速了。也許是因為聽我們的老總說過,他曾以三十元的代價,竟購得傅抱石的真跡。我以為我會尋到寶物嗎?血氣上湧,神魂顛倒。忽然被一件故衣碰撞到。它懸在高處,是一件月白色旗袍,釘上蘋果綠色珠片,領口有數灘水痕,一層層的,泛著似水流年之光影。 這件故衣,也不知曾穿過在誰身上了,那麼苗條。雖然不再月白,變成暗黃,但手工極精細,珠片也不曾剝落。 「永定,你帶我來看這些死人東西幹麼?」阿楚受不了那直衝腦門的樟腦味。 「我到那邊看看。」她巴不得遠離這些「年老」的遺物,只跑去看「年輕」的: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、毛像,一整盤流落於此,才不過十多年的光景,當成「古物」,賣五元至十元不等。旁邊還有不少有趣的物件:珠釵、鼻煙壺(有玻璃質內畫山水,也有彩釉)、軍票、錢幣、風扇葉、瑪瑙雕刻、公仔紙。 忽然,我下了一跳。 我見到那個胭脂匣子。一式一樣。 我前夜見的是靈魂,今午見的,是屍體! 雖在人間,我遍體生寒。 是它? 我如著雷殛,如遭魅惑。糊里糊塗,信步入內。一個橫匾,書了「八寶殿」。 老人在午睡。 我叫他: 「阿伯,阿伯。」 他半舒睡眼,沒好氣地招呼我: 「看中什麼?」 語氣略為驕傲。 「看中了才與我議價。我的都是正貨。」 「我要那個胭脂匣子!」 「匣子?」 他喃喃地走去取貨。 「阿楚!」我把她喚過來,她買了一個紅色的天安門紀念章,隨手扔進她工作袋中。 「先生,什麼匣子?沒有。」 我指給他看,那個景泰藍…… 沒有! 那不是景泰藍,那是一個俗不可耐的銀十字架,它的四周,毫無跡象顯示,會有什麼胭脂匣子。它不是屍體,它仍是靈魂。 「我親眼見到——」 「我年紀老大,還沒有眼花,你倒比我差勁?真是!我都七十多歲……」 「阿伯,」阿楚賣弄乖巧,「你七十幾歲?」 「七十六。算是七十七。」 我倒退一步。我明明親眼見到。我不相信在頃刻之間,物換星移。但是,為什麼呢?好像有一種冥冥的大能,逼我勾留,我滿腹疑團。 「不,我要找一找。」從未試過這樣的堅持,死不認錯。 「走吧,老花眼——」阿楚推我一把。 一推之下,我碰倒一大堆舊報,幾乎也絆倒了。我倆忙替他收拾,在舊報中,露出了一角端倪——我見到一個「花」字。 這分明是一個「花」字。 我氣急敗壞地把它抽出來,一共有三份,殘破泛黃。這「花」,是「花叢特約通訊員」,這報,叫做《天遊報》。 一看日期,1932年3月…… 我以抖顫的手,翻閱這舊報,因過度的驚恐忙亂,生生撕裂了一角。 「喂喂,小心看!」阿伯在叱喝。 他過來一瞧,見這舊報,便道: 「哦,《天遊報》。你怎會得知什麼是《天遊報》?告訴你,這是廣州出版的,專門評議陳塘、東堤,以及香港石塘咀、油麻地阿姑的報紙,等於今日的'徵友報'。不過,文筆要好得多,你瞧,都是四六文。唉,你又不知道什麼是四六文。想當年,我在……」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,這些「特約通訊員」都寫下不少花國艷聞,以供飲客徵花選色。對妓女的評語,若道:「有大家風,無青樓習」,便已是最大的恭維了。 它還暗寫:某阿姑喜溫戲子,乃是「席嘜」。某阿姑,最擅講鹹濕古仔,遇上嗜客,每獲獎金高達一百元。又某阿姑,工夫熨帖,能歌擅舞……間中報導廣州花國王后因避賭債過江,而在港花運日淡。某紅牌阿姑,遇人不淑,一段姻緣,付諸流水,終重出江湖…… 一路翻閱,一路心驚。 終於,我見到一段小小的文字,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,叫我神為之奪:《青樓情種,如花魂斷倚紅》。 一看,字字映入眼簾: 「名妓癡纏,一頓煙霞永訣; 闊少夢醒,安眠藥散偷生。 」 安眠藥? 安眠藥? 我聽來的故事中,提都沒提過「安眠藥」這三個字。 此中有什麼蹊蹺? 我聽來的故事,是真是假?是怎麼的一回事?十二少沒有死,他「悠悠復甦」……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,取過舊報,竟急急離去。 阿伯一把揪住我。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氣那麼大。阿楚責道: 「永定,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,一邊看報,臉色一陣青一陣白。付錢呀。」 「你是想買下這三份《天遊報》吧?」 「是是是。」我擁之入懷,惟恐他來搶奪。 「這報早已絕版,你知啦,有歷史價值的舊東西,可能是無價寶。」 哼,都已七十七歲了,還錙銖計較,難道可抱入棺材留待來生? 「要多少錢?」我只好恭敬地問。 「我這八寶殿——」 我煩躁了:「多少錢?」 「一千塊!」 他不動聲色地漫天開價。一定是瞧我那急色模樣。志在必斬。 「一千塊?」 買,不買? 「哎呀,永定,把報拿來。」阿楚奪去,放回舊報堆。 「你又不一定有用。一千塊買這種舊報紙幹麼?不要買!」她狡猾地朝我一疔。 「阿伯,你看,那麼貴,真不值,我們又不是考古學家,不過找參考資料吧,半真半假也過關了,天下文章一大抄。——這樣吧,一百塊? 」 「不賣。」 我寸步不移,心劇跳,如鹿撞,如擂鼓。 我一定一定,要買那1932年的舊報,上面有為如花揭露的真相,一切的關鍵都在裡頭,現今他不肯賣了? 「不賣算啦,」阿楚推我,「兩百塊吧?最多兩百。否則你留下來自己有空時看呀。阿伯,說不定你那時也是一個風流的尋芳客。」 阿伯面有得色。 阿楚乘機投其所好:「一看便知你見聞廣博了,這舊報都是你當年存下來的吧?有沒有 你大名? 」 「沒有,我又不是名門闊少,不過是陪同朋友,見見世面而已。」 「阿伯,兩百塊錢賣給我。你存來又沒用。」 「——三百?」 阿楚說:「不!」 我說:「好!」 一早掏定銀幣,以免節外生枝,功敗垂成。阿楚氣惱,眼看兩百塊即可成交!卻讓我一語作結,且又誠實: 「我只要這一份。」 還把其他兩份還給他。 那老人,見廢物可以換錢,還換得三百塊,怎不眉開眼笑。這年頭,哪有如此愚鈍的買客?真是十年不逢一閏,打響了銅鑼滿街的找,都找不到半個。要不是我神推鬼擁……是了,一定是—— 我把那報折起,珍重地放於後袋中,想想又不安全,若有扒手竊去,怎麼辦?把它放於前袋內……終於緊緊捏在手中,好像是我的生命。 踏破鐵鞋無覓處。 直至完全定下心來,我才回顧這小店,它就在街中心,右邊數過去,第三間。 三、八、七七! 我把整件事與阿楚商商量量,忖忖度度,只覺越來越迷失。我倆都是正常的人類,何以被放置到一個荒唐的、明昧不定的世界裡?一切疑幻疑真,不盡不實。這是一場不愉快的冒險,也許結果是令人驚駭莫名。抽起了一個詭異的絲頭,如何剝繭? 還不是像小何的戀愛心態:追了一半,中途退出?兩頭不到岸。 越猜越累。 我跟女友說: 「阿楚,我真懷疑這件事,與我前生有關係。」 「哼!」她白我一眼,「你肯定不是主角。也許你只是一名'豆粉水',專門替紅牌阿姑傳遞花箋,四方奔走,任勞任怨。」 也許吧。也許我還負責替她們買胭脂水粉、倒洗臉水和密約情人。 當晚,我們三人對簿公堂。 「如花,請你冷靜地聽我告知真相:(一)十二少沒有死,他尚在人間;(二)他沒有吞鴉片,他是服安眠藥的;(三)我懷疑你……」忽聞黑夜裡啁啾地哭。 還未曾作供完畢,如花痛哭失聲: 「他沒有死?他不肯死?他……」 「如花,你不要哭——」我道。手足無措。 阿楚撫慰她: 「有話慢慢說。」 她昏昏然站起來:「我永遠都不要再見他!」一起來又跌坐下,漂泊的影崩潰了。 我與阿楚急急挽留。她這一走,陷我倆於疑竇中度過一生?哪有這麼便宜的事,我也氣上心頭,把《天遊報》出來: 「你怎麼可以一走了之?我為你四方奔走,任勞任怨,」把阿楚的評語都使用出來,「而你,隱瞞了事實,利用了我的同情,看不出你那麼陰險!」 罵得興起,索性不留情面: 「如果你撒手不管,逃避現實,跑掉了,我們永遠都不原諒你。講故事動聽,何以你不去做編劇?做雞和做編劇都沒有分別,一樣是作假……」 兩個女人從未見過我大發脾氣,一起呆住。我也不明白,什麼力量叫我非以「夸父逐日」之堅毅精神,追查到底不可。 「你把一切真相誠實說出來!」 如花滿身淚痕,一臉歉疚,朝我一揖。我忙息怒扶住。怎麼還有這種重禮,唬得我! 「永定!我把一切說了,你還會原諒我嗎?」她怯怯地說,不看我,只撿起舊報細閱。手都抖了。 「會會會,一定會!」我強調。原諒而已,不要緊,可以原諒她七十個七次,又不需動用本錢。 於是她清清喉嚨,在這艱辛的時刻,為我縷述她故意隱去的一個環扣—— 如花思潮起伏,心中縈繞一念:十二少與自己分手,是因為自己不配。他這樣回家去,生命中一段荒謬的日子抹煞了,重新做人,今後,便是道左相逢,二人也各不相干。一個越升越高,一個越陷越深,也是天淵之別。十二少,如此心愛的男人,自是與程家淑賢小姐成婚了,淑賢不計前嫌,幸福垂手拾得;自己艱苦經營,竟成過眼雲煙,真是不忿。想那程家小姐,在與陳家少爺跨鳳乘龍之日,鼓樂喧天,金碧輝煌,披著龍裙鳳褂,戴了珠鑽金飾,交杯合卺,粉臉飛紅,輕輕偎在十二少懷中……日後…… 如花還不及想到日後。 她只想到今晚。無端的邪惡。 這個男人,她要據為己有! 自己得不到,誰也不可以得到!對於賭,她耳濡目染,甚是精通,這一鋪,就是同歸於盡,連本帶利豁出去! 「在分手的那晚,我在酒中落了四十粒安眠藥,細細拌勻……」 啊,我一聽之下,甚為恐懼:這是一宗殺人陰謀!阿楚比我更甚,也許她念及自己一向對如花不怎麼友善,怕她把她一併幹掉,她來緊握我手,我倆的手一般冷,相比無分軒輊,榮膺雙冠軍……這可怕的女人! 在與十二少半夕歡娛之後,如花殷勤勸飲,連盡三杯,是的,最後三杯。 然後,如花當著十二少面前吞下鴉片。她且分了一份給他,不等任何回話,以肅穆的神情來交代後事: 「如果,你也有一點真心——」 十二少當下心潮洶湧,一個癡情女子以死相許,大丈夫何以為報?他呆在原地,如石雕木刻,腦中百音鳴放,唇乾舌燥。死,不死?人生最大的趑趄。 如花一瞥壁上大鐘,鐘擺來回走動,催促歲月消亡,她在毒發之前,不忘囑咐: 「今天,三月八日,現在,七時七分,來生再見,為怕你我變了樣子,或前事模糊,你記住:三八七七,你就知道,那是我來找你!」她把那信物胭脂匣子往頸間一掛。 ——如花臉上,閃過一絲陰險,是的,如果你也有一點真心,便死於殉情;如果掉頭他去,也死於被殺。這是一場心理上的豪賭。十二少並不知道他無論如何逃不過。只要他是真心的,即便死了,也是偉大的吧。 十二少拿起生鴉片煙,如花才抒了一口氣,才放下心,才覺大局已定,才知終身有托。她痛苦不堪地嘔吐、呻吟,但臉上一笑牽連,她以為,她終於贏了。這心愛的男人,據為己有。她吞得很多,毒發得很快。 如果,你也有一點真心…… 如果,你也有…… 如果,你…… 但是—— 據醫學家解釋:服安眠藥和吞鴉片的狀況差不多,同是劇烈的麻醉劑,毒發時陷入昏迷狀態。古老方式拯救吞鴉片的垂危者,是把他放在土坑上,希望吸收地氣,可以回复知覺。 如花尋死志堅,力挽無從。玉殞香銷。 以後的情節,可以想像:十二少,他並沒有為如花而死,他顫抖著,倒退,至門前,門已上鎖,花布簾還沒有掀起,整個人也倒地昏迷。 陳家傾囊施救,竭盡所能……過了兩個星期,十二少振邦悠悠復甦,但全身渾黑,醫生診斷,中安眠藥的毒,雖經洗胃,但這黑皮,要待褪去,重新生過肌膚,才算完全復元。雖脫離危險,但非一兩個月,不能痊癒出院。十二少撿回一命,哪在乎休養生息,靜中思量一場斷夢,整個人失魂落魄。他甚至不敢猜測,孰令致此? 如花拼了一條命,什麼都換不到。真不知是可怕,抑或可憐。 ——她勢難預料如斯結局,還滿腔熱切來尋他! 生命原是不斷地受傷和復元。既不能複元,不如忘情。 她咬牙:「我錯了!」聲音低至聽不見。 「如花,一切都有安排,不是人力能夠控制。不如意事,豈止八九?希望你不要深究。」我勸。 一向伶牙利齒的阿楚,她的心底一定在恨恨:「男人都不是好東西。看來永定也不是好東西!」無話可說。 三人靜默,與第一次會面,聽到前半截故事時的靜默,迥然不同。因為,這一回,大家都知大勢已去。支撐她的,都塌了。 大勢已去,是的。到了1935年,香港政府嚴令禁娼,石塘咀的風月也就完了。在如花死後兩三年之間,整個的石塘咀成為一陣煙雲。誰分清因果?也好像她這一死,全盤落索,四大皆空。 煙花女子,想也有過很多情種,海枯石爛,矢志不渝,任是閨秀淑媛,未遑多讓。但也許在如花之後,便沒有了。也許如花是所有之中最痴的一個。因此整個的石塘咀憂讒畏譏,再也活不下去。她完了,石塘咀完了,但他仍沒有完呢,他的日子長得很,算算如今尚在,已是七十多歲。測字老人說:「這個'暗'字,是吉兆呢。這是一個日,那又是一個日,日加日,陽火盛,在人間。」十二少的日子,竟那麼的長! 真是一個笑話。她什麼都沒有——連姓都沒有。他卻有大把的「陽火」,構木為巢,安居穩妥,命比拉麵還長,越拉越長。 這便是人生:即便使出渾身解數,結果也由天定。有些人還未下台,已經累垮了;有些人巴望閉幕,無端擁有過分的餘地。 這便是愛情:大概一千萬人之中,才有一雙樑祝,才可以化蝶。其他的只化為蛾、蟑螂、蚊蚋、蒼蠅、金龜子……就是化不成蝶。並無想像中之美麗。 如花抹乾了眼淚,聽我教訓。我變得徹悟、了解,完全是「局外人」的清明: 「沒有故事可以從頭再來一次。你想想,即使真有輪迴,你倆僥倖重新做人,但不一定碰得上。人擠人,車擠車,你再生於石塘咀,他呢?如果他再生在哈爾濱、烏魯木齊,或者台北市南京東路四段一三三巷六弄二號六樓其中一戶人家,又怎會遇得上?」 我還沒講出來的是:即使二人果真有情,但來生,是否還記得這些願望和諾言,重來踐約?有情與無情,都不過如是。 「電影可以NG,」阿楚以她的職業本能來幫我註釋,「生命怎可以NG再來?不好便由它不好到底了。」 如果生命可以NG,哪來如此大量的菲林?故只得忍辱偷生。 「你那很難讀的什麼——NG,意思是——」如花又不明白了。 「反正是‘不好’。」 「那我的NG比人人都多。比所有女人都多。全身都掛滿NG。」她卑微地說。 「怎麼會?」阿楚被挑動了饒舌筋,開始數算她任內的訪問心得,搬弄女性是非:「如花你聽著了——」 劉曉慶這樣說:「做人難,做女人難,做名女人更難;做單身的名女人,難乎其難。」 陸小芬這樣說:「男人,不過是點心。」 繆騫人這樣說:「世上哪有偉大的愛情?可歌可泣的戀愛故事全是編出來的,人最現實,適者生存。」 丁這樣說:「自從信奉佛教之後,我的心境才平靜多了。」 林青霞這樣說:「我過得'省',是希望有一天退出影壇時,有能力自給自足。我不願意依賴婚姻,因為碰到可靠的人,是自己造化好,否則我又能怎麼樣呢?我是以一種悲觀的心境來面對快樂,刻骨銘心的感覺,難以永恆。」…… 「阿楚,你所提及的女人,我一個都不認得。她們都是美麗而出名吧?她們同我怎會一樣?我只是——」 「不,世間女子所追求的,都是一樣滑稽。」 我不希望阿楚再嚼舌下去。 「戀愛問題很嚴肅,不是娛樂新聞,說什麼滑稽?」 「走走走,我跟如花談女人之間的煩惱,與你何干?女明星的戀愛不是娛樂新聞?一一都是大眾的娛樂!人人都沉迷,就你一個假撇清,你不看八卦周刊?你不知道誰跟誰的分合?沒有分合的點綴,沒有滑稽感,那麼多人愛看?」 我頓然地感到悲哀。 我們竟不能給予女人一些安定的感覺,真為天下男人汗顏。 經阿楚這般的灌輸,只怕如花一定對男人灰心。她本來就已灰心,現在連灰也不存在了。其實我們應該鼓勵她,讓她積極開朗一點,好好上路,誰知一沉到底。 我非把她倆都提起來不可。 「如花,明天你便要離開這裡了吧?」我盡量放輕鬆一點,「你可要逛逛這進步一日千里的大都會呢?」 她猶在夢中,怎思得尋樂? 「這樣來一趟,不盡情跑馬看花,豈不冤枉?那些來自大陸的雙程訪港團,巴不得七天之內168小時就把整個香港吸納至深心中。我明天帶你坐地鐵、吃比薩餅、山頂漫步、看電影……」 「哈哈!」阿楚笑,「她又不是遊客!」 我有點不好意思,自恨老土。 氣氛好了一點。 「我什麼地方都不要去,我要把這一切過濾一下,只保留好的,忘記壞的,明天之後,我便完全拋棄一層回憶,喝三口孟婆茶,收拾心情上轉輪車,也許不久我便是一個嬰兒。讓我好好地想念……」 「明晚你再來嗎?」我與阿楚都不約而同地依依不捨。 「來的,我來道別。」 「你一定要來,不要騙我們!」 「明晚是香港小姐總決賽,我勢將疲於奔命,但一選完了,馬上趕來會面。如花……」 阿楚搖撼她的雙手。 「你趕不了,駁料算了。」我說。 「是,駁不到料,便嫁人算了。」她笑。 「今晚我想靜靜度過。」 如花絕望地消失。 「永定,怎麼你不留她一下?」一反常態。 「讓她安靜。」難道要她在那麼萬念俱灰底下強振精神來與人類交談?夠了,不必取悅任何人。她連自己都不可取悅。讓她去舐傷口,痛是一定痛,誰都無能為力。 看來,阿楚對我完全地放心了,她看透了我:不敢造次。我看透了女人:最強的女人會最弱;最弱的女人會最強。女人就像一顆眼珠:從來不痛,卻禁不起一陣風;一點灰塵叫它流淚,遇上酷熱嚴寒竟不畏懼。 ——其實我根本無法看得透。 送阿楚下樓坐車,她要養精蓄銳,明晨開始,直至午夜,為一年一度的香港小姐選美盡「跑腿」義務。把閃光燈上足了電,把攝影機上足了菲林,把身體填滿精力。明晨,一頭小老虎的上路搏殺,爭取佳績。看誰一夜成名? 一夜的風光。明年輪到下一位。 被踢出局的,馬上背負「落選港姐」之名;入了圍的,一年後便被稱作「過氣港姐」。落選或者過氣,決不是好字眼。無論贏或輸,卻都在內了。有什麼比這更不划算?但如阿楚所言:「世間女子所追求的,都是一樣滑稽。」 到了最後,便落葉歸根,嫁予一個比她當初所訂之標準低的男子,得以下台。 間中提心吊膽,成為習慣之後,勉為其難地大方。 「餵,」阿楚忽然想起什麼似的,「你剛才提到那台北市南京東路四段?五段?那是誰的地址?」 她的記性真好,嗚呼! 「那並非'誰'的地址,那是我胡亂捏造,台北不是巷呀裡呀的一大堆嗎?」 「是嗎?捏造得那麼快?」 「你不信?我再捏一個給你聽,」我隨口道,「中山北路七段一九巷十八弄九號四樓。是不是這樣?」 阿楚被我逗笑了。 我正色說:「你上當了。我有多位台灣女朋友可供選擇。你知道啦,台灣的女子,溫柔、體貼、小鳥依人。對婚姻的要求,只是嫁到香港來,然後轉飛美國去。」 不是對手,阿楚才不動真氣。 送她坐小巴,然後回家。 在樓梯,便遇到我姐姐一家。因明天星期六短週,不用上學——「一家」均不用上學,遂帶兒子共享天倫。 「舅舅,我們節目真豐富!」 「去過哪兒?」我問小外甥。 「吃自助餐。有氣球送。」 「然後呢?」 「看電影。」 「然後呢?」 「爸爸買了一本《大醉俠》給我。」 真快樂! 這般溫馨的天倫之樂。到灣仔某餐廳吃一頓自助餐,大人四十八元,小童三十八元,另加一小賬。至名貴的菜餚許是燒豬。大夥一見有生果捧出來,只是西瓜吧,便兵荒馬亂地去搶,搶了回來又吃不完……那種。 餐後一家去看電影,通常是新藝城出品之鬧劇,胡亂笑一場。 他們回家了,十分滿足。 孩子鮮蹦活跳,大人心安理得。他們都把精神心血花去打扮孩子,因而忽略自己之儀容氣質,不必再致力於吸引、猜疑。完全腳踏實地。漸漸各自擁有一個肚腩。 ——愛情有好多種。這不是最好的一種,但,這是毫無疑問的一種。 我肯定他們白頭偕老,但不保證永結同心。 ——人人都是如此啦。由絢爛歸於平淡,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,都是如此,不見得有什麼不好,中間更不牽涉謀殺。 他是她永久的夫。 她是他永久的妻。 妻?啊——我想起來了:舊報微型菲林,1938年7月7日,第一眼見到的一幅廣告,當年的賣座電影是《陳世美不認妻》。我想起來了,樁樁件件,都洩露了一點天機。 所不同的,是陳世美被包公斬了,秦香蓮只好活著。而如花殉情,十二少臨陣退縮,也只好活著。 呀,忽然我很不甘心。這一件任務還沒完成呢。我真想見他一面。我真想見他一面。見不著,就像踢球,臨門欠一腳;下棋,走不了最後一著,多遺憾。真是個爛攤子。 但算了,都知道真相,心底雖不甘,不過當事人既然放棄……這樣反反复复。今天下班後,專心致志候如花作最後一聚。我想,男人之中,我算是挺不錯的。為人為到底,送佛送到西。即使離了婚也有朋友做的那種人。反目亦不成仇,重言諾,辦事妥當。還給如花安排好節目,一俟阿楚採訪完畢,我們三人去看午夜場。遂打開報章挑揀一下。 阿楚一早把行程相告:選美在利舞台舉行,然後她會隨同大隊至利園的酒會拍些當選後花絮。如果看午夜場,必得在銅鑼灣區,所以我集中在此區挑揀,最近的,是翡翠戲院了。就是這電影吧。 慫恿如花散散心,體驗一下現代香港人夜生活。浮生若夢,一入夜,人都罪惡美麗起來。銅鑼灣不比石塘咀遜色,因為有選美,「六宮粉黛」的感覺更形立體。 如果不是門限森嚴,也許該帶她去看選美,讓她們惺惺相惜。 「我們坐電車去。」 「好吧。」如花說,「我最熟悉的也只是電車。」 上了車,一切恍如隔世。六天之前,我倆在電車上「邂逅」。 自1905年7月5日起,電車就通車了,誰知在這物體上,有多少宗「邂逅」? 「如花,電車快被淘汰了。」我悲哀地說,「它也有七八十歲了。」 「——」如花怔怔地,「像人一樣。」 我知她心底還纏繞著那男人的影子。不,非驅去她心魔不可。話題回到電車: 「以前電車的票價是多少?」 「唔?」她略定神,「頭等一毛,三等五仙。」 「那麼便宜?」 「但那時普通工人一個月的薪水是七八元。五仙可以飲一餐茶,或吃碗燒鵝瀨粉。」 「如此說,今天的票價才最便宜。你看,六毛錢,連麵包都買不到。」 「不知道我再來的時候,還有沒有電車?」她也無限依依。 「也許還有。到你稍懂人性的時候,便沒有了。」 「那有什麼分別?結果即是沒有。」 在這澄明的夏夜裡,電車自石塘咀悠閒地駛往銅鑼灣,清風滿懷,心事滿懷。雖沒說出來,二人也心有不甘:是緣慳一面。 真是凡俗人劣根性:勘不破世情,放不下心事,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後一秒。 有兩個女孩登車,坐到車尾,那座位,正面對樓梯。其中一個嚷嚷:「我不要坐這兒,看!多不安全,好像車一動就會滾下去。」二人越過我們,坐到前面。 「又有什麼位置是安全呢?」如花對自己說。 翡翠戲院今晚的午夜場放映《唐朝豪放女》。我去買票的時候,如花瀏覽四下的劇照,看不了幾張,有十分詫異的反應。她大概做夢也想不到,香港的戲院會放映類似生春宮的影畫。但吾等習以為常,不覺有何不妥。這是因為道德觀念、暴露標準,把30年代的妓女也遠遠拋離。如今連一個淑女也要比她開放。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動物,瀕臨絕種,必得好好保護。等到差不多放映了,阿楚氣咻咻趕來,看來已把一切工夫交代妥當。我也禁不住好奇: 「誰當了香港小姐?」 「還有誰?那混血兒啦。」 「哦,」我說,「大熱門,一點也不刺激。」 於是此繽紛盛事又告一段落。 ——如果在這幾天沒有虛報年齡、隱瞞身世、爭風呷醋、公開情書,或大曝內幕大打出手之類花邊的話,才算圓滿結束。可憐阿楚與一干人等奔走了個半月,至今還未鬆一口氣。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鮮的秘密,可供發掘盤查。 「你那麼遲?」 「是呀,有行家自某模特兒口中,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隱私……」 「先看電影吧,都要開場了。」 我把票掏出來,招呼如花入座。 阿楚一看,便埋怨: 「哎呀!怎麼你買三張票?」 「有什麼不對?」 「真傻,如花是鬼,不必買票。你揀多空位的角落,買兩張票就夠。」 是,我真太老實了。連這一點普通常識也想不起,不及女友機靈。 ——乍喜還悲的是,阿楚,她開始在「經濟」上管束我了! 還有令我沮喪的地方,誰料到這電影也是講妓女的故事?難保不勾起如花連綿串累的感慨。唉。 當電影把長安平康里妓院風貌呈現時,我瞥瞥坐我右邊的如花,她盯著銀幕,聚精會神,她從來未見過那麼寬的銀幕,那麼濃烈的色彩,還播著小調: 「長安平康里, 風流藪澤地。 小樓綺窗三千戶, 大道青樓十二重……」 她淺淺地笑了。聯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風月無邊,一種原始的驕傲:到底也是花魁。 她肯笑起來,也就好了。我放心。 這戲由一位沒什麼身材的女明星演出,她叫夏文汐。我從來沒看過她的電影,也從來沒看過這麼幽艷性感的表演。像男人的身體卻加上極女人的風流。豪放得叫人咋舌。還有同性戀鏡頭。 如花低下頭,我敢打賭她臉紅。 但現場的觀眾猶不滿足,他們都是午夜場常客,不懂欣賞盎然古意,只怨主角未曾徹底把器官展覽,有些在鼓譟: 「脫啦!脫啦!」 「上吧!上吧!」 來自四方八面的叫床配音,與銀幕呼應,就像一群獸在雜交。 如花嚇得半死。連鬼都受不起的驚嚇,人卻若無其事?還有斷續的傳呼機聲做伴。 「別怕!這是午夜場的特色。」 一場床上戲完事,有人呼嘯抗議不過癮,還在痛罵電檢處。 到了最後,戲中的魚玄機被殺頭了,在心愛的男人耳畔哼著自己的詩: 「羞日遮羅袖,愁春懶起妝。易求無價寶,難得有情郎。」 這樣的詩句,令天下女性不忍卒聽。 天下男性也不耐煩聽,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,啪啪的聲音如蝙蝠在拍翼遠揚。 戲其實沒有完,還有段尾聲,是鑄劍師趕來,親自行刑,使得玄機死在自己人手中。 大概是這樣吧,因受騷擾,也不了了之。又聽得傳呼機在BB的響。 BB,BB…… 「這討厭的聲音是什麼?」如花悄問,「是有人在吹銀雞嗎?戲院中誰會吹銀雞?」 「這叫傳呼機,如果想找哪個人,不知他在哪裡,就可以通過傳呼機台——」 阿楚驀地住嘴。 「傳呼機?」我叫出來。 她抓住我肩膀。 「永定!傳呼機!」 「是呀是呀,CALL三八七七——」 「永定!你真聰明!」阿楚尖叫,無邊的喜悅,對我奉若神明。她幾乎跳起舞來。 她把整個身體攀過來如花那邊,我夾在中間,被逼聆聽她向如花絮絮解釋這物體: 「如花,這傳呼機,即是CALL機,每具約一千元,是近十年來才流行的先進科技。如果你身在外邊,電話聯絡不方便,眾人便可以通過一個通訊台,講出你的號碼。他們操作,你身上佩著的機就會響,然後你打電話回台,講出自己的密碼,查問誰找過你,便可以聯絡上了。」 如花聽得用心,但我知道她一點都不明白。這多煩瑣,是她狹小天地之外的離奇詭異恍惚迷茫。戲院四周觀眾不知就裡,見阿楚向空氣喃喃自語,重複累贅,只覺她幼稚得可恥。 「阿楚,你可以用最簡單的話說明嗎?」我臉皮薄。 「好,我不說,」她呶起了嘴,「你試用最簡單的話說明。」 我才不跟她鬥,我只想飛車回家,CALL三八七七去。 我的靈魂已在那兒撥電話了,不過…… 是哪一個台? 面對電話,一樣束手無策。 哪一個台? 何處著手? 還是阿楚心水清,她找到一個跑突發的同事,這類記者身上必備傳呼機,三兩下子,阿楚弄來港九傳呼機台的電話了。 「如何弄到手?」 「他們聯名加價嘛,自那份聯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。」 大概有十幾間傳呼公司,每間公司,又有若干傳呼台,二十四小時服務。 但市面上使用傳呼機的人那麼多,經紀、記者、明星藝員、外勤人員、甚至職業女性……人手一機,水銀瀉地。惟有逐台逐台地試。今晚,我們特別緊張,內心有滾燙如熔岩之興奮:最後一夜,孤注一擲。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做一些間諜才做的行為。 撥個電話去,像面對機器: 「餵,CALL三八七七,我姓袁,電話是……」 完全冰來雪往。 已經是凌晨一二時了,隔一陣,也有電話回過來。每一次鈴聲響了,我與阿楚都神經兮兮地交換一個眼色。我倆分工合作,互相扶持,共效於飛。聆聽帶睡意的聲音罵道:「什麼時候了?線!」 有些回復得很快,但他姓林、姓餘,或不講姓氏。我們道歉CALL錯了。 有撈女的回話:「一千元。什麼地方?十分鐘後到。」其中一個聲音,還像煞無線電視台那新紮的小師妹。 到了二時十五分,我接到一個電話: 「袁先生?哪位袁先生?」 「你是陳先生嗎?」 「是。」 我忙問: 「陳振邦先生?」 「不。」那中年漢回話。 一陣失望。 「對不起。」 「餵——」對方有點遲疑,「你找陳振邦幹嗎?」 「陳振邦是你——」 「不,他是——我父親。」 啊!我, 終於, 找到了! 「陳先生,陳先生,真好了,太好了!請聽我說。」我的腦筋糾結,堅實如鐵壁,怎麼細說從頭?只好把以前的謊言,複述一遍,「——這樣的,我祖父專營花旗參,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鋪,後來舉家移民到英國去。今次我回來,代他探訪故舊,這陳振邦老先生,現在哪兒呢?請通知你父親……」 「我不知道他現在哪兒。」 「不,千萬別不知道!」我不許他收線,「請求你,我非見他不可,有重要的話要同他說。」 「他還有什麼好重要的?」聲音中透著不屑,「都聞得棺材香了。」 「陳先生,我——後天要上機了。千辛萬苦才找到你電話,我要盡一切能力找到他。明天星期日,整天都有空,我不用上班——」我鍥而不捨。 「上班?你不是剛自英國回來嗎?又說後天上班?」 「是是是,我是說,我的朋友不用上班,他代我尋找陳先生,雖非他切身之事,也不遺餘力。我們明天來見你?」 「不用了。」他說。 冷淡得很。 「請你告訴我他住哪兒,我好自己去吧?」上帝,拜託你老人家好好感應他,叫他吐露消息。否則功虧一簣,我抱憾終生。 「袁先生,老實說,我那父親,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,他在我很小時已離棄我們母子。戰事發生,生意凋零,家道中落,我還是靠母親辛苦培育長大,才有今天,所以……」 「你母親可是程淑賢?」 「是呀。你都曉得了?」 「陳先生,我對你們一家很熟悉呢。」比他還熟悉!起碼他並不知道在他母親之前,還有如花。 「所以祖父託我一定要與他面談一切。」 「我不管你們面談什麼,我也沒興趣知道。不過一年數次,我聊派人送點錢給他,他總在清水灣一間製片廠外的油站收取。他在那片廠當茄哩啡(群眾演員),已十幾二十年。喏,銀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。根本不必化妝。」 「我是否應往片廠找他?」 「是啦,問問吧。」 「我明天馬上去。陳先生,請留下聯絡電話好嗎?」 「咦?你剛才不是CALL過我嗎?」 但他媽的!我真要講句粗口了,我打了二十幾個傳呼機台的電話,怎記得哪一個是他的?再找他,豈非要從頭做起?但這一解釋,自是露餡了,他也不相信我了,只得唯唯諾諾。 「對,我日後再同你通電話。」 「也不必了吧。從前的事都過去。我母親去世前,他也不相往來。袁先生,說來我與他沒感情,一直恨他對我母親不好,對我也不疼惜,扔過一旁,自顧自抽鴉片去,戒了再抽。聽說,他在娶我母親之前,還迷戀過妓女。袁先生,你有工夫,自己去會他,我不想插手。夜了,再見。」 對方的電話早已掛斷,我猶握住不放,好像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個救生圈。我知道了,但還沒有找到。 兩個女人略自對話中領悟到線索,一齊盯著我。嘿,此時不抖起來,更待何時? 「十二少在清水灣一間片廠中當茄哩啡。清水灣?那是——」 「邵氏!」如花叫出來。 這答話並非出自阿楚口中,我十分震驚。她知道邵氏?她知道? 「如花,其實你一切都知道了?」 「啊不,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。」 「為什麼?」阿楚忙問。 「你一定不相信,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,碰到不少趕去投胎的女人,她們都是自殺的。我見她們雖有先來後到之分,但總是互相嘲笑。說起身世,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。」 「唔,讓我考考你——」阿楚頑皮。 「不用考啦,」如花道,「最出名的一個,有一雙大眼睛,據說還是四屆的影后呢。我從沒看過她的電影,不過她風華絕代,死時方三十歲。大家都勸她:人生總是盛極而衰,窮則思變,退一步想,就不那麼空虛矛盾。」 「她如何回答?」 「她只喃喃: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樂?」 「那是林黛。」我說。 「還有呢?」 「——」如花再想一下,「有一個很憂鬱,像林黛玉。她穿一件桃紅色絲絨釘膠片晚禮服,這旗袍且綴以紅玫瑰。她生前拍過幾十部賣座電影,死後銀行保管箱中空無一物。聽說也是婚姻、事業上雙重的不如意。」 「我知啦,她是樂蒂!」阿楚像猜謎語一般。這猜謎遊戲正中她上中下懷。 「還有很多,我都不大認得了。」 當然,一個人自身的難題尚未得以解決,哪有工夫關心旁人的哀愁。總之各有前因。 「我記得,我數給你聽——」阿楚與如花二人,一人數一個,化敵為友,化干戈為玉帛,化是非為常識問答講座,「有李婷啦、杜鵑啦……」 「又有莫愁、什麼白小曼。好像還有個男的,他是導演——」 「叫做秦劍。」阿楚即接。 我見這一人一鬼,再數算下去,怕已天亮了。如花本來是要回去報到的,她的「訪港」期限已滿。 「如花,你不要與她一起發神經了。你可肯多留一天,好設法見十二少一面?」 她靜下來。 「我們差一點就找到他了。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?」 她更靜了。 這與數算別人的苦難有所不同,面臨的是切膚之痛。 「永定、阿楚,」如花十分嚴肅而決斷地說,「我決定多留一天!。」 「咦?你怎麼用那表情來說話?不過是延遲一天才走吧,用不著如此可怕。」 「是可怕的。」 阿楚莫名所以。 「生死有命,我這樣一上來,來生便要減壽。現在還過了回去的期限,一切都超越了本分,因此,在轉生之時,我……可能投不到好人家,——也許,來生我只好過著差不多的生涯。」 差不多的生涯? 「那是說,你將仍然是一個妓女?」我目瞪口呆,「不,你趕快走吧。」 「已經遲了。」 如花說:「當我在戲院,聽到你們最後的線索時,我已知冥冥中總有安排。我要見他,見不到。想走了,卻又可能會面,一切都不在預料之中。我已下定決心,多留一天。」 我無話可說:「好!如花,我們明天出發!」——雖然遲了。 第二天是星期日。又是星期日。這七天,不,八天,真是歷盡人間鬼域的滄桑聚散。時無止,分無常,終始無故。 下午我們坐地鐵去。我終於也帶如花坐一次地鐵。 ——那最接近黃泉的地方。也許那就是黃泉。先自中環坐到太子,再跑到對面轉車,由一個箱子,進入另一個箱子中。 這是一個交叉站,車剛開不久,迎面也駛來另一列地鐵,在這幽晦的黑忽忽的黃泉路上相遇上,彼此不認得,隔著兩重玻璃,望過去,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紙紮公仔的個體。大家都無法看清。對面有否相識的朋友愛人,又擦身而過。我們,會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? 我在想:那列車中,莫非全是趕著投胎的鬼?也不奇怪,又沒有人證明不是。 地鐵開得極快,給我一種不留情面的感覺。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,連燈光都是冰冷的呀。有兩個婦人便在那兒把自己的子女明貶暗褒,咬牙切齒,舞手蹈足: 「我那個女真蠢,畢業禮老師挑了她致詞,她竟然不知道,回來念一遍給我聽,第二天便要上台了,哪有這樣大頭蝦的?」 「我的兒子呀,真想打他一頓。他要表演彈鋼琴,還忘了帶琴書,全班只他一個人學琴,往哪兒借?結果逼著彈了,幸好效果不錯,否則真氣死我!」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們身旁。她們一點也不發覺,於冰冷的氛圍,尚有一個鬼,聽著她今生來世都碰不上的煩惱。 到了彩虹站,我們步上地面,在一間安老院的門外截的士。不久,「邵氏影城」那SB的標誌在望了。 守衛問我們來幹什麼,阿楚把她證件出示。因為她的身份,我們通行無阻。如果不是阿楚,在這最後的一個環扣中發揮了作用,事情也就不那麼順利。可想而知,都是緣分。 「餵,阿楚,星期天水靜河飛,也跑來這兒?沒有料到呀。」 有個行家喚住阿楚。我看過去,見她們都隨同一個蠻有威嚴、但又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到處逛。 「那女子是誰?」我問阿楚,「好像一個'教母'。」 「冰姐,」阿楚給我倆介紹,「她正是邵氏的'教母',掌宣傳部,是一塊巴辣的薑。這是永定,我同事、男友。」 「阿楚,你別帶他亂逛,萬一被導演看中,拉了去當小生,你就失去他了。」 經這冰姐如此一說,我十分地無措,卻又飄飄然。阿楚見我經不起「宣傳」,偷偷地取笑。在邵氏里當明星的,一天到晚被這般甜言蜜語烘托著,怕不早已飄上了神颱,無法下來?但此中的快樂……難怪那麼多人投奔銀海,投奔慾海。 「不會啦,」阿楚道別,「他太定,不夠放,當不成小生,我很放心。」 如花在一旁,靜待我們寒暄,然後步入影城的心臟地帶。一路上,都是片廠、佈景。在某些角落,突然置了神位,燃點香火。黝暗的轉角處,又見幾張溪錢。不知是實物,抑或是道具。我和如花都是初來乍到,但覺山xx道上,目不暇給,恨不得一下子把這怪異而復雜的地方,盡收眼底。 未幾,又見高棟連雲,雕欄玉砌,畫壁飛簷。另一廠,卻是現代化的練舞室,座地大鏡,健美器械,一應俱全。 不過四周冷清清的,還沒到開工時刻。而走著走著,雖在下午時分,「冷」的感覺襲人而來。不關乎天氣,而是片廠乃重翻舊事重算舊賬之處呀。攪戲劇的人,不斷地重複一些前人故事,把恩怨愛恨攪成混沌一片。很多橋段,以為是創作,但世上曾經發生過一億個故事,怎麼可以得知,他們想像的,以前不存在?也許一下子腦電波感應,無意地偷了過來重現。真邪門!我們到那簡陋的餐廳坐一下,不久,天便昏了。 開始有一陣金黃的光影鍍於這影城上,每個人的臉,都發出異樣的神采。演員們也陸續化了妝,換了另一些姿態出現。今天開中班,惟一的片在此續拍,那是一部清裝戲,好像有狄龍。但我們又不是找狄龍,所以盡往茄哩啡堆中尋覓。 阿楚上前問一個男人: 「請問,陳振邦先生回來了沒有?」 「誰?」 「陳振邦。」 「不知道,這里大家都沒有名字。」 不遠處有老人吐了一口痰,用腳於地面踩開。黃綠白的顏色,本來濃厚,一下子扁薄了。然後他隨一群人在垃圾堆似的地方搜尋東西。原來是找黑布靴。每人找一雙比較乾淨的、合大小的,然後努力發狂地拍打灰塵,跌出三四隻昆蟲,落荒而逃。有聲音在罵: 「媽的,找了半天,兩隻都是左腳!」 周遭有笑聲,好像不怎麼費心。 天漸黑了,更多的茄哩啡聚攏。大概要拍一場戲,悍匪血洗荒村,煙火處處,村民扶老攜幼逃命但慘遭屠殺之類。 阿楚見這麼多的「村民」,各式人等都有,光是老人,便有十多個。 她跟我耳語: 「猜猜哪一個是?猜中有獎。」 「獎什麼?」 「獎你——吻如花一下。」 當女人妒意全消的時候,不可理喻地寬大起來,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 「好呀,如果你猜中,獎你吻十二少一下。」我說,瞥了那邊如花一眼。 「那不公平!你看那些老而不——噓!」她怕如花聽到,「滿臉的褐斑,牙齒帶泥土的顏色,口氣又臭。那雙手,嶙峋崎嶇,就像禿鷹的爪,抓住你便會透骨入肉……」 「人人都會老啦。你將來都一樣。」 「我寧願不那麼長命。我寧願做一個青春的鬼,好過蒼老的人。」 「但這由不得你挑揀。」 「由得,自殺就可以。」 「阿楚,你別中如花的毒。」 我不願女友心存歪念。 「你說,如花如何認得他?」她又問。 「他們是情侶,自然認得出。那麼了解。譬如:屁股上有塊青印、耳背上有一顆痣、手臂上有硃砂胎記……」 「嘖!那是粵語長片的橋段。」 「我還沒有說完呢。也許他倆各自掏出一個玉,也許是一個環扣,一人持一邊。也許兩手相並,並出一幅刺青。」 「永定,希望你到了八十歲,還那麼戇居。」 「好的。」如無意外,她嫁定我了。 「聽說到了你八十歲時,社會上是七個女子配對一個男子。幸好還有五十多年。」 嘿,五十多年?若有變,早早就變。若不變,多少年也不會變。 瞧這一大堆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的茄哩啡,坐在一起枯坐等埋位。拍一天戲,三十幾元,還要給頭頭抽佣。他們在等,木然地謀殺時間,永不超生。他們就不會怎麼變。 「如花,」我小聲向她說,「你自己認一認,誰是十二少?」 她沒有作聲,眼睛拼命在人堆中穿梭,根本不想回答。 一忽兒便不見了她。也好,她一定有辦法在眾人裡把他尋出。也許驀然回首,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。 我和阿楚把她帶來,是一個最大的幫忙,以後的事…… 茫無頭緒。聽得一個老人問另一個老人: 「罰了多少?」 「公價。」 「次次都罰那麼少?」 「把我榨乾了都是那麼少啦。」 他乾咳一聲,起來向廁所走去,不忘吐痰。這人有那麼多痰要吐?還在哼: 「當年屙尿射過界,今日屙尿滴濕鞋!」 阿楚聽了,很厭惡: 「真核突!」 到他回來時,有人來叫埋位,眾人又跑到片廠中。未拍戲之前,化妝的先為各人臉上添了污垢,看來更加不堪。如此一來,誰也看不清誰了。 五分鐘之前,這兒還是一片擾攘,塵埃撲撲,汗臭薰薰。五分鐘之後,已經無影無踪,在另一個世界中,飾演另一些角色去了。他們坐的地方,是小橋石階,此情此景,不免想到「二十四橋仍在,波心蕩,冷月無聲」的境界。 ——雖然是人工的。 「如花!如花!」我輕輕向四周叫她名字,「你到哪兒去了?找到沒有?」 沒有迴響。 「嘩,已是十時了。」阿楚看表,方才驚覺時間無聲地流洩,再也回不來了。 「如花?」我只好到處找她去。 阿楚分頭叫:「如花!」 她怎麼了?究竟是找到,抑或找不到?我漸漸地擔憂,是不是迷了路?是不是發生了意外?何以銷聲匿跡? 這樣地喚了半晚,攜手行遍了片廠的南北西東,都是枉然。 裡面有叱喝、呼喊、求饒、送命的各式聲音,不時夾雜了NG、咳和導演的罵人粗話。不久機器又軋軋開動。只有我和阿楚二人,於淒寂無邊的廠外,焦灼地找一個鬼。 終於我們找不到她。她一直沒有再出現了。永遠也不再出現。自此,她下落不明。 竟然是這樣的。 竟然是這樣的。 竟然是這樣的。 我們於黑霧蟲鳴中下斜坡,叢林中有傷心野煙,淒酸弦管。偶然閃過一片影,也許是壽衣的影,一忽兒就不見了。 我總誤會著,如花正尾隨我們下山。就像第一晚,她躡手躡足在身後。但,這只不過是我感覺上的回憶。無論我怎樣回憶,她都不再出現了。是的,她一定見到自己癡等五十多年的男人,她一定認得他。也許她原是明白一切,不過欺哄自己一場,到了圖窮匕現,才終於絕望。一個女人要到瞭如斯田地方才死心?就像一條魚,對水死了心。 她也欺哄了我一場。我上當了。 二人步出影城,過馬路,預備到對面截的士出市區。在等過馬路的當兒,我心頭忽然一陣恐懼,一切都是假的嗎? 一切都是騙局? 我怕猛回頭,整座的影城也不見了! 直至安全抵達彼岸,才放下心頭大石。 它還在! 我才曉得惆悵。 的士來了,我和阿楚上車。那車頭插了束白色的薑花。薑花是殯儀館中常見的花,那冷香,不知為了什麼,太像花露水的味道了。 收音機正廣播夜間點唱節目,主持人介紹一首歌,他說,這歌叫做《卡門》,唱得很驕傲: 「愛情不過是一件普通的玩意, 一點也不稀奇。 男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東西, 有什麼了不起? 」 阿楚問我: 「什麼人唱的?」 「我不知道。」 「什麼年代的歌?」 「我不知道。」 「卡門是誰?」 「你別問來問去好不好?我怎麼知道?總之那是一個女人。」我不耐煩地發脾氣。我從未因為這種小事發過脾氣。 阿楚略為意外地轉過頭來。沒有再問下去。她無事可做,又想下台,只好依偎著我。她也從未因為這種小事而肯不發睥氣。 灑脫的歌猶在延續: 「什麼叫情,什麼叫意? 還不是大家自己騙自己。 什麼叫痴,什麼叫迷? 簡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戲。 …… 你要是愛上了我, 你就自己找晦氣。 我要是愛上了你, 你就死在我手裡! 」 聽著聽著,不寒而栗。不知誰死在誰手裡。 摸摸口袋,有件硬物,赫然是那胭脂匣子,她不要了!我想一想,也把它扔在夜路上。 車子絕塵而去,永不回頭。 當我打開今天的報章時,才發覺自己多糊塗,那尋人啟事還沒有取消。在那兒一字一字地躥入我眼簾,輾轉反側: 「十二少:老地方等你。如花」 很可笑,明天一定取消了。 一路看過去,是一些車禍、械鬥、小販走鬼滾油燙傷小童的新聞。大宗的圖文並茂,小件的堆積在一個框框中,寫著「法庭簡訊」。 什麼弱智而性慾強之洗衣工人邱國強,在葵涌區狎弄一名八歲女童及掠走其身上三元。為警拘捕,被告認罪,入獄半年。 什麼休班警員王志明涉嫌於尖沙咀好時中心寫字樓女廁做瞥伯,當場被捕,控以遊蕩罪,罪名成立,入獄三月。 突然地,毫無心理準備,我竟見到一個熟悉之極的名字:「陳振邦」。 它這樣登著: 「陳振邦,七十六歲,被控於元朗馬田村一石屋內吸食鴉片煙,被告認罪,法官念其年邁貧困,判罰款五十元。」 是他? 我竭力地追憶,是他?但,他是誰? 他太老了,混在人叢,毫無特徵,一眨眼便過去。世上一切的老人和嬰兒,都是面目模糊的——因太接近死亡的緣故。 看,他快死了。她回去稍候一下,他也就報到。算算時日,也許剛好在黃泉相遇。前生的糾葛,順理成章地帶到下一生去,兩個嬰兒,長大了,年紀相若的男女…… 今生的愛戀,莫不是前生的盤點清算?不然也碰不上。也許我與阿楚,正是此番局面。 阿楚下來找我了。 「楚娟」,哈,簡直是妓女的名字!我懷疑我的前生是「豆粉水」,難道她不會是如花的「同事」?我失笑起來。 「你笑什麼?邪裡邪氣的!說!」她纏住我,不斷追問。